一窝凤凰的日常:窝藏一只鬼
1
微明时分,凤宸是被三根手指生生冻醒的。
他睁开眼睛,面前是一道白花花的影子。恍惚了片刻,才看清谢泱冰雕一样面无表情的脸。
“谢兄,你不觉得你出入我房间的方式有些不对么?”凤宸看了一眼大开的窗户,“你可以走门的,不敲也没有关系。”
“不觉得。”谢泱头不抬眼不睁,手指牢牢按在凤宸的手腕上,仿佛凤宸全身上下除了这块地方其他都是多余的。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人会被叫作医仙。难不成世人眼里,仙人都是这么一副精致冰冷的面孔外加一身白衣,说起话来永远都很欠揍的模样?
今天例行的把脉时间延长了一刻,谢泱收回手,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他盯着凤宸的脸道:“你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凤宸道:“很好,一夜无梦,身上也没有痛。”
“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凤宸:“……”
“谢兄,我睡得好碍着你了?”
“这个世界上,睡得最好的是死人或者是将死之人。”
“……详细说说。”
谢泱平铺直叙:“精血耗尽,身体力竭,感官丧失,越严重越会昏睡。这叫回光返照,差不多可以给你准备后事了。”
凤宸苦笑道:“这么说我是快死了?我大概还有几天可以活?”
谢泱:“你想活多少天?”
“……”这还能由着性子选择?
凤宸道:“谢兄,你可以对将死之人好一点吗?”
往日这种不在医学范围之内的问题谢泱一般都会自动忽略,然而这次谢泱愣了愣,忽然张开手,给了凤宸一个冷冰冰的拥抱。
凤宸:“……”
恰巧这时候凤栖推门进来,见此情景讶异道:“这是什么新式疗法吗?”
谢泱:“临终关怀。”
凤栖:“……”
谢泱指着凤宸,念书一般下了个结论:“这个快死了。”
凤栖:“……”他走上来握住了凤宸的脉搏,半晌没有言语,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凤宸倒是没什么太大感觉,他这些年里也不知被谢泱念叨着多少遍要死了要死了。倘若死得成,如今坟头上的草怎么也该有两米高了。
在场三个人里数他表情最轻松,由着谢泱拖着凤栖走到一旁就“怎样能让他晚死几天”这个问题展开了严肃的探讨。
起先还好,直到听见凤栖说了一句:“这个法子虽然可行,但是过程中病人会无比痛苦,十三只怕受不住。”
谢泱立即接上:“我只管他死不死,不管他痛不痛。”
凤宸:“……”
凤宸:“七哥,我想换个大夫。”
凤栖干咳一声,按了按他的肩膀聊作安慰,他事情实在多,不能长时间在凡间逗留,在脑海中认真筛选一遍,道:“不如我让十一来陪你罢。”
2
半个月以后,伽瑶山上但凡开了神智的精怪无人不识凤家十一郎。
这也就罢了,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凤宸道:“十一哥,你确定是来照顾我静养的么?”
十一十分自然地霸占了凤宸的床,往嘴里丢了只干果,悠闲地接过服侍他的小桃妖递上的一杯茶。他躺着凤宸站着,他吃着凤宸看着,他还大言不惭道:“对啊,怎么了?”
凤宸叹了口气,好脾气地绕过一众吹拉弹唱跑跳的戏班子,转身出去给他十一哥的挚交好友寒山君写了一封情感真挚、内容丰富的信。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求你把我十一哥带走”的殷切。
寒山君收到信的第二日,就不负所望地亲自来将凤十一拖走了,算是还了伽瑶山一片清净。
十三殿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凤十四就来了。除了十四,还有携家属的凤初和携家眷的蜀山掌门凤别情,几个人往他床前一坐,叫上谢泱,刚好凑一桌保皇。
而凤宸因为需要静养,被安排在床上背《仙史》。
凤初对象——东海三太子敖舒比较有良心,觉得这样不是很厚道,主动上前道:“十三哥,不如我给你唱首歌?”
话音刚落,遭到了除凤初以外其他人的集体嫌弃:“自己人,别开口!”
“……”敖舒只好坐了回去,继续愉快玩耍参与打牌。
于是凤宸趁着月黑风高,在这群不靠谱的亲友的眼皮底下,毫不犹豫地离山出走了。
伽瑶山不大,地势也不崎岖,他顺利来到山脚下,然后看到了扛着锄头的秦羌羌。
深更半夜,荒山野岭,一陌生白衣女子手持锄头在山脚掘地……
场面感人。
凤宸开口道:“这位姑娘……”
姑娘浑身的毛都炸了,扔下锄头撒腿就跑,“啊啊啊啊,鬼啊……”
凤宸左右看看,哪有鬼?
于是他好心地扯住她道:“你别怕,我保护你。”
姑娘一听更害怕了,“放开我,救命啊,这年头鬼都会欲擒故纵在线撩妹了!”
凤宸:“……”
他只好抓着姑娘的手按上自己的胸膛,“不信你摸摸……”按到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己确然没有心跳,“哦,对不住,你先等等。”
他在自己左胸一吸一抓,将一颗七彩玲珑的心脏拿在手里晃了两下,眼看着它重新规律地跃动起来,才按回去。重新抓着秦羌羌的手,将方才没有说完的话补上,“不信你摸摸,我是个活人。”
“……”秦羌羌当场给他跪了,“大仙,小女子排骨身材实在不怎么好吃,也不是有意在您坟头上挖坑冒犯,您鬼肚子能撑船,求您把我放了吧。”
凤十三道:“姑娘,你误会了,我真不是鬼。”
“是是是,您长这么英俊,肯定不是鬼。”
“我叫凤宸,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贵姓秦,名叫羌羌,芳龄十八,家住山下白鹤观。从小无父无母,跟着师父长大,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因太穷取消原计划,最近的新理想是吃一顿红烧肉……”
直到上方传来一阵笑声,秦羌羌战战兢兢抬头,看凤宸明眸如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这个姑娘,倒是有趣。”
秦羌羌一听心更凉了,“没有趣没有趣,我无趣得紧,实在是不能成功引起你的注意。”
“你先起来说话,我不吃你。”
秦羌羌很意外地看着他,“啊?你说的是真的?鬼也挑食么?”听师父说越是美貌的鬼越是厉害,她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凤宸:“……你怎么还蛮失望的样子,不然我配合配合,吃你一下?”
“啊啊啊,不要啊。”秦羌羌抱头尖叫,眼看着又要给他跪下,被凤宸一把捞住。
“别跪了,不如你带我在这周遭逛逛吧。”
秦羌羌点头,“你真的不吃我?”
“不吃。”
“你保证。”
“嗯,我保证。”
秦羌羌大着胆子去拉他的手,“只要你不吃我,什么都好商量,你想去什么地方?”
凤宸环顾四周,“我也没出过什么门,由你做主便是。”
秦羌羌犹豫了一会儿,这三更半夜的还能去哪,“要不你先跟我回家吧。”
“好。”
2
白鹤观是个十分破旧的小观,陈旧程度足以媲美寒山君的山神庙。
而且不整洁。
凤宸打一进门就被大门上头摇摇欲坠的牌匾晃了一个灰头土脸。
秦羌羌看着他,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啊,观里就我和师父两个,平时都是绕着这块匾走,方才忘了跟你……”
凤宸捻了捻自己身上的灰,非常欣喜,“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不干净的地方,真棒。”
秦羌羌:“……”
这是只死了多少年不曾跟活人打过交道的鬼啊?真不会说话。
她呵呵干笑两声,“不比您老躺的墓地差吧?对了,您去世多少年了啊?传说伽瑶山乃是清气鼎沛之地,常有仙人出没,您见过没有?”
凤宸点点头:“见过。”
秦羌羌兴奋了,“说说,说说,神仙都长什么样?”
凤宸:“跟我差不多吧。”
“切,你一个鬼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秦羌羌不以为然,“那神仙平时都干些什么呀?是不是忙着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也不都是,大部分都很闲。”凤十三殿下想了想,“有的喜欢研究菜肴,有的喜欢冰雕,有的专业按摩,有的喜欢吃瓜,有的喜欢美貌小哥哥……”
他忽然想起来,“那么你大晚上去山上做什么?”
说到这里秦羌羌神情一暗,脑袋都耷拉下不少,望了望厢房,发现她师父房间的灯熄着,想必睡得正香,才压低声音道:“我是活的你是死的,那么咱们这也算生死之交了,我跟你说了你可要帮我保密。”
凤宸看着她,只听她用那种无所谓的语气道:“不瞒你说,我是去给自己挖个坟。我这个人吧,从小心脏就不好,缺了一块,多少大夫都说我即使活下来也长不大。
“可能也就是这个缘故,我父母才把我扔了不要的,要不是师父可怜我把我捡回来,我早就死了。这会儿指不定也跟你一样,做了哪个山头的孤魂野鬼,没个着落地飘着呢。”
说到这里同情万分地看着他,“这么一看你其实也是个可怜鬼,此观虽小,好歹还有片瓦遮身,你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吧。”
凤宸忙道:“不嫌弃。这里很好,比我家里不遑多让。”
“不过我也照顾不了你几天,我最近时常感觉力不从心,大概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死了,到时候就可以跟你做两只落难鬼了。”
凤宸点点头,“是啊,实在是太巧了,我也是个将死之人,跟你是不是很有缘分?”
秦羌羌:“……大哥,你一定是因为生前不会聊天才被人打死的吧?”
“其实我……”
“嘘——”羌羌一把捂住他的嘴,“先别说话。我师父好像被吵醒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厢房的门一下打开,一个灰袍老道士走了出来。
老道士看着年纪就很大,满脸风霜,眯着眼睛看了两人半晌,才看出哪个是羌羌,“你这个孩子,大晚上的不睡觉,是不是又跑山上去玩啦,为师跟你说了多少回,那山上可有狼。”
羌羌朝凤宸递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忘了帮自己保密,上前扶着老道士,“师父您又吓唬小孩,你前天还说山上有神仙呢。”看看凤宸,“师父我有个事情要同您说,来,这是墙,您扶好。”
言毕拉过凤宸,将要开口,老道士就激动地拉住了凤宸,“哎呦,羌羌你也是,带良人回来见家长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搞得为师还有点羞涩。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今年多大?父母健在否?兄弟姐妹几个?家有几亩地?地里几头牛?”
“打住!”秦羌羌一个手势阻止老道士,“师父您想哪里去了,这是我山上捡回来的鬼!”说着拍拍凤宸,“你把那一套掏心的技能再给我师父展示展示。”
凤宸点点头,十分配合,将自己的心脏拿出来朝老道士晃了两晃。七彩琉璃,流光溢彩,差点晃瞎老道士的眼。
老道士瞪着眼睛,主动扶住了墙。
随后他站直了身体,忽然必恭必敬对凤宸作了个揖,“贫道老眼昏花,冒犯了。”
凤宸无所谓地摆摆手,粲然一笑。
观里就两间房,秦羌羌试探着问,“鬼都是不用睡觉的吧?”
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
她再问:“要不你去跟我师父睡?”
虽然凤宸没有洁癖,但是联想到老得掉渣渣的老道士,果断摇头,“我在你房间打个地铺成吗?”
羌羌考虑到他是个鬼,同意。
进屋时,羌羌才想起来家里没蜡烛了,于是对凤宸道:“借你锃明瓦亮的小心心一用,照个亮。”
岂料凤宸后退一步,“我这颗心十分脆弱,只能拿出来三次,第三次上我就死了。”
羌羌将他所谓的死自动理解成灰飞烟灭,“……那你前两次往外掏得那么干脆草率?!”
凤宸一脸无辜,“不草率啊,你不是看得挺高兴的么?值了。”
“……”是不是人死的时候智商也就跟着死了?
她看智障一样看着他,愤愤地将他往屋里一拖,“睡觉。”
4
次日集市上,众人看着由远及近的一对奇葩。
男的长相俊美衣着华丽,女的长相一般衣着朴素,与她朴素衣着极不相称的是她手中的伞。
半个时辰前,秦羌羌花光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买了集市上最贵的伞,死活要罩在凤宸头顶,因为鬼不能晒太阳。
尽管凤宸再三解释他真的用不上,而且十分想晒个太阳。
但是羌羌理直气壮,“你看看你都没有影子,怎么有脸说自己不是鬼。”
“……”凤宸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神仙也是没有影子的。
于是众人有幸,当街观摩了一回女子对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子艰难打伞。男子经过烧饼摊、糖人摊、包子摊,试图买吃的未果,最后女子从杂货铺子里买了一堆纸扎的食物,踮脚摸头安慰男子,“乖,回家就烧给你。”
后来因为拿完了才想起来没有钱,所以男子卖笑赊账。
众人集体得出结论:现在的年轻人谈个恋爱真别致。
回家路上,路遇一对母子围着泥人摊又说又笑。
凤宸是走出了伞的遮荫区域才发现羌羌停在原地没有走,忙乖乖倒退回伞下,以防辜负这姑娘一番好意。
却发现她望着那对母子出神出得认真。
他碰了碰她肩头,“羌羌,你恨你父母么?”
羌羌摇摇头。
“那你想他们吗?”
羌羌先是摇头,随即对上凤宸的眼睛,一愣,点点头。
那双眼睛微微弯了起来,目光比水还要温柔,“我陪你去找他们好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晰地在她眼中看到了雀跃,然而只是一瞬,那点雀跃就飞快地湮灭了下去。
还是平常那种轻快的语气,“算啦算啦,他们都不要我。”
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手一直捂着自己的心脏。
他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少得不足以去实现这个最平常的愿望。
回家的路上两人没了来时的兴致,各有心事,两厢沉默。
老道士熬了避暑的绿豆汤,见了他俩,纳闷道:“这是怎么了?吵架还是中暑了?过来喝汤。”
羌羌似乎要把那一点不开心借着汤水压下去,咕嘟咕嘟干完了自己的,又去抢凤宸手中的碗,手伸到一半被老道士敲了回去,“没礼貌,那是人家凤公子的。”
羌羌吐吐舌头,“鬼又不用喝汤。”话还没说完,就见凤宸学着她的模样,一滴不剩地将一碗绿豆汤干了。
羌羌指着凤宸刚想笑话他两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凤宸一惊,伸手欲扶,突然觉得手臂有千钧重,怎么也提不起来,很快也倒了下去。
老道士看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两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分别将两人扶到床上,端详了一会儿凤宸沉睡的安详面容,双手合十默默说了句“对不起”,从袖中掏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瞄准他的心口正要刺下,凤宸忽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随着匕首落在地上,老道士像活见了鬼似的腿一软跪倒在地,“仙人饶命,老朽……老朽也是没有法子了呀,这丫头命在旦夕,眼下能救她的,只有上仙这颗玲珑心了。”
凤宸只是单纯并不傻,看看与自己并排躺着的羌羌,再看一眼桌上的空碗,叹了口气。
他道:“我倒是小瞧您了。原来您眼神不好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而是开了天眼。只不过我自小同羌羌一样患有心疾,但终究比她幸运,有父兄庇护,后来虽换得一副玲珑心,身体较常人终究还是差了一大截,因此要常年喝药,卧床。”
目光转向羌羌,“说起来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这几天,都是这丫头给的。多余的药有没有?凡间寻常药物只能使我小睡片刻,请您再下一次吧,剂量大一些。”
老道士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凤宸嘴角溢出一个苍白的笑,“其实我本就是行将就木,没几天好活了。这丫头一直想去寻她的父母,索性就成全了她罢,醒来以后也不必告诉她我去了哪里。”
“不过我怕疼,还得劳烦您搭把手。”他在自己身上比画着,“我睡着以后,您从这里剖至这里,切记取一颗完整的心才有用。”
“……”老道士无语凝噎,半晌重重给他磕头,“老朽代羌羌谢过上仙的大恩大德。”
“不必,乃是我心甘情愿。”他伸手握住一侧她的手,满足地躺了回去。
5
伽瑶山上下了好大的雨。
屋子里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平日里最淡泊的凤王第一个坐不住,他一起身,早就按捺不住的众人也跟着哗啦啦地站了起来。
凤别情道:“还是我去找吧,此事原本就是我们几个的疏忽。”
凤栖摇摇头,“我也有责任。”
他在三天前感应到凤宸出事,可是神识寻遍六界至今也没有找到他的任何踪迹。十三自小体弱,鲜少离开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凤栖隐隐觉得不祥,不免有些焦灼。
不安中,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衡阳仙君一改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十三一向懂事,你不要太过担心。”
“就是因为他太懂事我才担心。”凤栖叹道,“你可知他为何宁可住在这山里也不愿回凤族,就是因为小时候我阿娘与阿爹吵架,阿娘负气带他离家出走,不小心使他被魔物所伤。他不愿阿娘看着他时时自责难过,自己躲出来了。
“他自小便是这样,事事总是先为旁人着想。汤药腥苦,但旁人若是为他皱一皱眉头,他便喝得义无反顾。事后还反过来安慰旁人,仿佛那药一点也不苦。
“一只脚在鬼门关里踏着,吊命吊得艰辛,却也要苦苦撑着,就是怕我们为他难过。其实最难过的,还是他自己。”
他说完,望着门外廊下接连不断的雨珠,焦急的心越发沉了几分,“我出去走走。”
“我也去。”
“我也去。”
他都坐不住,其他人更坐不住。
转瞬来到山脚。
大雨浇得山路泥泞不堪,紧邻山脚处有个狼狈的姑娘,正在刨坑。
雨水不断打在她脸上,她的眼睛被雨冲得数次睁不开,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抬手抹一抹,衣服也早已湿透。
薄弱的胸腔中,凡人的眼睛也许看不见,但是在场的几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心口那个地方,正在发着绚烂至极的七彩光芒。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姑娘身旁那只巨大的棺材上。
踏破铁鞋无觅处。
凤栖道:“这位姑娘……”
话未说完,谢泱这个行动派已经一手劈开了棺材,凤宸冰冷僵硬地从里头掉了出来。
谢泱顾不上地下脏,往地上一趴在他胸口上听了片刻,又把了把他的脉搏,抱起凤宸就跑了。
众人:“……”
秦羌羌:“……”
6
雨仍旧下个不停,衡阳君看着心烦,大袖一挥顿时晴空万里。
他转身看看屋子里一左一右的两个人,左边凤栖一脸愁苦,右边凡人小姑娘一脸愁苦。他有些庆幸把其余几个闲杂人等撵了回去,不然看着一屋子苦瓜脸,麒麟都受不了。
继而他热锅蚂蚁似的在屋里踱了两步,不时听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不晓得谢泱在里头怎么折腾凤家小十三,为何一点声音也没有。
半晌房门才开了一条缝儿,白色衣角略闪了一闪,秦羌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了谢泱面前。
对这冷面医仙尚且畏惧,欲言又止了几次,目光恨不能透过门缝将里头的人看个仔细。
谢泱很善良地道:“放心吧,还没救过来,正半死不活着呢。”
“……”这叫人放得哪门子心?
忽然屋中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呻吟,羌羌听到了,凤栖自然也听到了,他脸色一白,低声问谢泱,“你真用了那个法子?”
“不然还能怎样。”谢泱面无表情。
他俩打哑谜似的你一言我一句听得羌羌心慌,急忙问道:“什么法子?”
谢泱和凤栖齐齐停下,看着她。
这实在是一个没有法子的法子,还是谢泱从昆仑那位青阳仙君身上得到的启发。
玲珑心虽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但对仙人的作用不大。刚替凤宸换上的时候,谢泱便断言他单靠这么一颗心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他身体底子弱,早晚有崩殂的那一天。
直到某天他灵光一现,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也许凤宸可以像青阳一样,没有心也可以活蹦乱跳呢?
可青阳是天生地养的上神,冰肌玉骨通透瓷实,别说区区一颗心,便是你不让他喘气,相信他靠自身灵力活个千八百年也不成问题。
凤宸不行,他虽是仙体,也是血肉之躯,想要改变体制,办法有两种。
一种是从外头解决,找一位祖宗级别的大神,冒着元神泯灭的风险散去全身修为成全他。一如当年化名修离的青阳对凤迩所做的。这种方法叫作度化。
另一种方法叫作洗炼,这是个听名字就知道它挺残忍的方法。
主要分为三步:放干全身的血、抽取全身的经髓加以炼化、将炼化成功的经髓再装回去。
等同于剥皮拆骨抽筋,回炉重造。
谢泱才进行到第二步。
他没有理会羌羌,径直对凤栖道:“情形也就是这样了,是听临终遗言,还是直接埋了?”
凤栖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松了一口气。
但是羌羌作为一个正常人,听不懂他的冷笑话,猛地撞开他进了屋子。
凤宸的情形甚至比刚“死”的时候还要糟糕,至少那个时候他的身体还是完整的,不像此时此刻全身上下遍布大大小小千刀万剐一样的伤。因血已流尽,割开的皮肉翻卷着,泛着青白。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已不剩多少分量,秦羌羌将他抱在怀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仿佛疼已成了本能,却并没有醒来。
“这一次,他是不是永远不会醒来了?”这个念头如巨大的阴影飞快笼罩了羌羌,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刚升腾起来的希望猝不及防被扼住她咽喉的手粉碎得干干净净,她茫然地拍着他苍白到有些透明的脸,“凤宸,你看看我,看看我。”
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昏迷中手指捏住了她的手。
羌羌一喜,对谢泱道:“大仙你看!他没死,他还能听见我说话,你看你看你看!”
“我看一遍就够了,我不瞎。”谢泱这样说着,微微放心,他唯恐凤宸心愿已了没什么求生欲,如今这么大个求生欲在他眼前,他怕是死不安心了。
于是他语气轻快地对凤王道:“请十四公主来一趟吧,冷冻兄长。”
凤栖:“……”
7
三个月后,伽瑶山上除了有神仙,还多了一个闹鬼的传说。
说每当后半夜,总有一白衣女鬼在山脚刨坑,意图不明。
短短几个月,秦羌羌瘦了不少,一身月白衣裙穿在身上有些空荡,给山间的风一吹,颇像游弋在山间冤死的女鬼。
只是扛着锄头出来刨坑干苦力这种行为一点也不凄美,令她的女鬼形象大打折扣。
唯一诡异的是,她刨了一会儿坑,居然往下一跳,自己躺了进去。
看得一旁的凤宸一阵心悸。
他挨到坑边,看着坑中闭目平躺的羌羌,好奇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羌羌先是浑身一颤,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只留在他脸上一瞬,便飞快地垂下眼睛。
凤宸道:“这个季节好像并不适合葬花。”
她忙闭上眼,假装凤宸是空气。
凤宸再接再厉:“羌羌,你同我说句话,好不好?”
羌羌:“……”
随后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身侧一动,凤宸与她并排躺了下来。两人挨得极近,她甚至能听到耳边他清浅的呼吸声。
她耳朵一红,听凤宸道:“或许你挖这坑,不是为了葬花,而是为了葬我?唔,那你要继续努力了,这坑有些……短。”
羌羌立马要跳起来继续行动,却被凤宸伸手拦住,他忽然抬手往上一指,“你看,这个角度看星星,是不是别有一番风情。”
羌羌好半天没有吭声。
凤宸都快要睡过去了,才听她道:“太像做梦了,我怕只要一跟你说话,你就消失不见了。”
哪怕凤宸好生生站到她面前,她仍然不敢相信他活过来了。明明那一天,她亲眼看见他被那位十四公主冰封。谢泱像个海鲜贩子一样,简单粗暴地把他拖走,临走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以为那是同情的眼神,所以才收起眼泪,想亲手为他做一个坟墓——让他安息,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现在她反应过来了,谢泱的眼神,分明是我知道谜底我不说……大概有些人天生是招打体质。
凤宸在她眼前晃晃手,她僵硬地扭脖子看他。
他拿着一块破木板子,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夫凤宸之墓”,落款,“妻,秦羌羌”。
“我在家里排行十三。因十三乃是帝王之数,是故我娘为我取名‘宸’,”他指着那个“宸”字,“这里少写了一横。”
他兴致勃勃地歪头看着她,“你这个称谓很有趣,夫……妻……”
秦羌羌六神归位,正常了,“我这不是可怜你,怕你在地下受人欺负,故意这么写给你在黄泉路上壮壮胆子么。”说着将板子抢回来抱在手里,“哪有人这么不忌讳,抱着自己的墓碑研究得津津有味的。”
凤宸忍不住笑了,“放心,冥界也是我们家的,不用忌讳。”
秦羌羌:“……你家亲戚这么多?”
“确然是多。”凤宸点点头,“我给你讲讲我家的故事吧,从小十六开始,她这丫头平常毛毛躁躁,某天一时冲动火烧东阳府,被天谴劈成了……”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秦羌羌:“怎么不讲了?”
只见他眸光若水,映着她两魇粉红如花,他道:“想听故事也行,你做我夫人,我慢慢讲给你听,可好?”
小剧场
有一天凤家十三殿下偕妻山脚散步,走到某处颇有感慨——此时此刻繁花烂漫的地方原本是个坑。
他问:“羌羌,你误以为我去世了的那几个月,都在做什么?”
羌羌采花的手一顿,“挖坑啊。”
“……一个坑需要挖这么长时间?”
“时间不长吧?有不良作者一坑就是好几年,比如说我现在正在追的《笑忘书》。”
“……你知道我的此坑非彼坑。”
羌羌道:“一看你就没有什么生活经验,这山上都是石头,很不好挖的,不信你试试。”
凤宸运了点灵力往地下一送——一个十分规整的坑。
羌羌看看他的手,再看看坑,开始考虑在山上开矿发家致富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