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凤凰的日常:寿礼排行榜NO.1
1
老凤后的寿帖送到天宫之时,凤十六如临大敌,急溜溜地窜到新落成的、百年有余的东阳仙邸,远远看到在菩提树下正襟打坐的东阳仙君,临近时反倒放缓了步子,拿出一派不慌不忙的悠闲来,踱到他身旁,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其实我一直有个梦想。”
“我不同意。”十六还未说完,就被东阳冷冷地闷了回去。
十六气闷,“仙君,我不得不代表仙界长期受你霸凌的仙民群众给你提个意见,就你这个动不动打断旁人说话的毛病,真的相当不礼貌。”
东阳抬起眼睛,“你想说什么,请继续。”
“我不过看天气好,想同你一起出去旅个游。”最好旅个百八十年再回来,好过回去受她老爹训斥。
东阳保持打坐的姿势不变,问她,“请问你说完了么?”
“说完了。”
“那好,我不同意。”
十六:“……”今天控制住想要暴打自己男友的冲动了吗?仍旧没有。
东阳在十六怒视下,从容地站起来,抖了抖衣袖,掏出一纸请帖,跟十六藏起来的那张一模一样。
“老凤王早就想到你会将请帖藏着掖着百般不情愿回去,因此特地给我也送了一份,并嘱咐我一定要带你回去。不好意思,我答应了。”
十六:“……”
“并且寿礼我也替你备下了,从我平时戴那串猫眼佛珠你就摸我手摸得异常勤快来看,你们凤族应该喜欢晶晶亮亮的东西。”
十六:“……”
“因此我请织女收集最绚烂的朝霞并银河中的星子,给老凤后做了一件彩衣,不必感动,我向来如此体贴。”
十六转身走了,这倒令东阳疑惑了一下。
“你去哪儿?”
十六头也不回,“憋了一肚子火气,我去喷出来发泄发泄。”
2
凤族之境。
年轻的凤王合上请帖,垂眸若有所思。
旁边长相姣好、表情欠扁的仙君极不要脸地凑上来,也将请帖快速地浏览了一番,兴致盎然地道:“本君吃过的宴席数不胜数,凤族的却是从未见识过。阿七,你老家好吃的多么?”
凤栖如何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抱歉,我暂时不能邀你同去。我阿爹为人有些守旧,并不知道你我——抱歉。”
衡阳却并不沮丧,就地一转身,身姿颀长的青年男子变成了七八岁的小娃娃,连低沉的声音都变得奶声奶气起来,“那么本君这个样子,可去得么?”
“……”凤栖无奈地看着他。
3
凤凰的老家齐兰山虽也是四季如春,山花烂漫,却比凤栖那里多了几分世俗之气,不少羽族在此扎根,比邻而居,十分热闹。
山顶的大殿中,老凤后一身红衣,与老凤王并肩而立迎客。
凤十六与东阳来得最早,跟爹妈见礼之后便得意地展示东阳替她准备的寿礼。
熠熠的彩衣一拿出来,顿时满堂生辉。
十六的骄傲都写在脸上了,“怎么样啊,阿娘,我孝顺吧?”
老凤后满意地笑道:“孝顺!”
紧接着,凤家老幺凤初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后头跟着老实的东海三太子敖舒,手中正推着凤初给娘带的寿礼——东海特产之巨型夜明珠。
半个人高的珠子往堂上一放,犹如一轮明月。
十六羡慕嫉妒恨,冲东阳道:“怎么办,被比下去了,人家搬了个月亮来,我要去给我阿娘摘个太阳。”
东阳二话不说翻手念诀,要召唤昴日星君来一趟,十六赶紧扑上去拦,“算了算了,大佬,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凤初揽着凤后的脖子的撒娇,“阿娘阿娘,我孝顺么?”
凤后亲昵地道:“孝顺孝顺——说起来还是你们七哥最孝顺,知道给阿娘带个孙子回来。”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凤栖正牵着一个小孩子缓缓走来,闻言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
唯一知道真相的十六,一口茶喷出去老远。
凤后悄声问她,“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十六摇了摇头。
“那你哥哥同这小娃娃是什么关系?”
十六看了看一旁庄重肃穆的老凤王,意味深长地道:“阿娘你就先别问了,他俩的关系——说多了都是马赛克。”
老凤后会意地点点头,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伸手挨个盘算,由十六算起,“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花凤凰,咦?花凤凰——不是,凤拾怎么还没来?”
正说着,忽听老凤王说了一句,“那不是来了吗?”
从门口进来一个单薄的身影,来人一身半旧的黑衣,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正在滴血的黑布袋,头发胡乱地一把束在脑后,露出尖瘦的侧脸颊和下巴核儿,一只腿有些跛,因此走得极慢。
他走到众人面前,方略略抬起头,一双阴咎的眼睛,苍白的嘴,干裂得起了一层碎皮。
他朝老凤王和老凤后拱手,“父王母后。”一甩布袋,里头滚出一只棕熊的脑袋,那熊死不瞑目,白眼珠外翻着,嘴巴大张,露出尖锐的獠牙。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一变。
十六最先忍不住,拍案而起,“凤拾!今天是阿娘的生辰,你带这种恶心东西来是什么意思?!”
凤拾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其余人眼中虽没有说出来,却跟凤十六眼中如出一辙的嫌恶,嘴巴动了动,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弯腰背上棕熊的尸体向门外走去。
一只白皙的手拦在了他面前,是凤栖沉稳轻柔的嗓音,“阿爹阿娘,你们不要误会,凤拾他是好意。阿娘向来畏寒,棕熊的皮毛是极好的御寒之物,所以他是想猎了这只熊来送给阿娘。”
那只手毫不介意地扶上他沾了好些泥污的肩膀,“凤拾,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先不要动,你受伤了。”
视线里那双眼睛亘古不变地荡漾着澄澈的水波,却放大了他的不堪与狼狈。虽然凤栖说的是对的,但是凤拾不想领情。他粗暴地挥开凤栖,借此来掩饰自己的自惭形秽,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外。
听到后头十六愤愤地道:“七哥你莫要管他了,从小他就是这么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亏你还这么一直好心待他,可惜他是狗咬吕洞宾。”
4
糟糕到极点,连来自别人的好心都成了负累。
凤拾知道自己跟别的兄弟姐妹不一样,他是凤后捡来的弃儿,被生母丢在狼族附近的树林里,让狼咬残了一条腿,从此就这么跛着了。
虽然一开始这一家人谁也不曾拿他当过外人,但是架不住旁人说闲话。好事的黄鹂,聒噪的秃鹰,他因为花白相间的、不纯正的毛色,连一向不怎么受欢迎的黑鸦,都敢明目张胆地说他可能是老凤王在外头的私生子。
他忍不住冲上去跟他们打了一架。
好几个欺负他一个,他浑身是伤,人家找上门来,颠倒黑白,老凤王不问缘由就先将他责罚了一顿。
他抬起头来,看见鸦族小崽子背着人得逞张扬的笑,对上他的目光,却又赶紧缩了缩脖子,打了一个哆嗦。
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拳头比解释管用。
因此他越来越沉默,打架的次数越来越多,输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阴狠。
老凤王由一开始管教到放任他自流,连老凤后都对他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
凤初越来越怕他,见着他躲着走,凤十六则不屑跟他这种人为伍。
他逐渐成了别人的眼中的“那种人”。
哪种人呢?残酷,暴戾,不爱说话,怪胎,活该被亲生父母抛弃,死瘸子,无药可救了。
只有凤栖。
听说凤族诞生过一只罕见白凤,自小便被送至佛祖身边聆听教诲,不常回来,可只要一回来,便总要管他。
“你又跟别人打架去了。”他蹙着眉头挡在他面前,其时还是个少年模样,明眸中倒映着灰头土脸的他。
凤拾冷笑道:“要你管。你离我远点,不知道我扶不上墙吗?”
他其实是有些嫉妒凤栖的,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是烂泥,他则是高洁的云,就算什么也不做,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赢得所有人的喜欢。
5
凤拾捏着拳头走得飞快,不知不觉就走出了仙界,回到了凡界落脚的地方。
骄阳似火,狭窄的土路上,有个小小的影子,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乖乖地等他。那是个小巧玲珑的丫头,脸色因为常年营养不良泛着蜡黄,身子骨单薄,可怜得风一吹就能倒。
凤拾收敛了气息,打算从她身边悄悄溜过去。
她却一下子“发现”了他,雀跃地跑过来,连被路上的石子绊了一下也没能打断她的开心,“凤拾哥哥!”
走近了才发现,丫头的眼睛黯淡无光,是个瞎子。
凤拾一把捞住她,“走过了,兰鸢,我在这里。”
兰鸢兴冲冲地道:“啊啊啊,你终于回来啦,怎么样,你娘亲是不是很开心?你有没有跟她讲讲你智斗棕熊精,拯救全村人的英勇事迹?”
他是在棕熊嘴里把这小丫头救回来的,他原本就看中了那笨东西的皮毛,悄悄跟了它几日,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它就闯进了凡人的村落大开杀戒,连吃了好几个人。凤拾赶到时,从巨大的熊掌下夺回了这个小丫头。
兰鸢自小眼盲,同他一样,被父母丢在村口。小村落民风淳朴,兰鸢吃百家饭长大。
村民们只当凤拾是路过的大侠,十分感激他拯救了全村人的性命,非要留他多住几日。
直到老凤后生辰临近,他才说要回老家给母亲过寿。
他去了两三天,走之前也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小丫头想必日日都在这里等他。
等到了他就连充作盲杖的树枝也不要了,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
“凤拾哥哥,你家里人都好吗,你怎么不在家里多住几日啊?”
——
“刘大爷家的老母猪前天生了一窝猪崽子,足足有七八只呢!”
——
“你说猪长得是个什么样子?算了,那无关紧要,我还是比较想知道你长得是个什么样子,你给我摸摸你的脸好不好?”
她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简直比鹦鹉还要话痨。
走到村口,凤拾蓦然止步。
兰鸢猝不及防撞上他的后背,摸了摸被撞疼的鼻子,“怎么了?”
凤拾没有回答。
破旧的村庄就在眼前,村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各处,每张瞧着都有些面熟的脸皆泛着青紫,不用仔细分辨,凤拾便知道,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抬头望着村庄上空笼罩的黑气,眼中杀意顿起,是魔族。
兰鸢许久听不见他回话,有些着急地拽拽他的袖子。
他眼中的杀意消退下去,转身握住了她的手,“我在路上弄丢了一样东西,你陪我回去找。”
“哦哦。”兰鸢点点头,“那我们快去快回,李婆婆还等着我们回来吃饭呢。”
他们往村外走了好长一段路,兰鸢才想起来问他,“凤拾哥哥,你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可找到了没有?”
凤拾不答,只拉着他尽可能快得走。
沿途有个隐蔽的山洞,凤拾一把将她塞了进去,对她道:“前面的路不好走,我自己去找即可,你待在这里等我。”
兰鸢不疑有他,对着他的方向乖乖地点了点头。
凤拾抽过杂草仔细地掩好洞口,才一瘸一拐地沿路折回。
6
凤拾回来的时候,天已擦黑。
兰鸢眼睛不好使,鼻子和耳朵却十分灵敏,立即跳起来,随即觉得不对,吸了吸鼻子,惊道:“凤拾哥哥,你受伤了吗?怎么有血腥味?”
眼前茫茫一片黑暗中,凤拾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淡,“不是我,是这只鸡的。”
兰鸢伸手触到柔软的绒毛和黏糊糊的血液,不禁“呀”了一声。
山鸡被她搂在怀里,一双绿豆小眼却忿忿地瞪着凤拾,“咕咕咕,你残害同类,我要去找王上打小报告,告发你,咕咕咕!”
凤拾面色惨白,左肩膀被一只魔物削掉一块肉,血尚未止住,顺着小臂直流而下,在地上泅成一个小坑。他料想兰鸢一定会追问,于是回来的路上顺手逮了只山鸡,将自己的血抹在它身上,蒙混过去。
他正疼得不耐烦,听山鸡提起凤栖,当下暴躁地道:“闭嘴!”
山鸡立即缩脖噤声。
兰鸢:“……我刚才没有说话啊。”
凤拾:“……我……我就是预料到你要说一大车废话,才提前让你闭嘴。”
兰鸢:“……”
她反思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凤拾哥哥,我知道像你们这种大侠都比较有性格,喜欢沉默寡言什么的,你就说吧,你是不是有点烦我?”
凤拾看着她可怜兮兮的小脸,默了一默,有点别扭地道:“没有。”
兰鸢脸上重新有了光,连带着无神的大眼都跟着活泛了起来,“不烦我,那就是喜欢我啦?”
凤时更加别扭地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兰鸢圆满了。
她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走吧,我们回家!”
凤拾想起来外头还有几只乱窜的魔族,不动声色地道:“外面现在天黑了,我们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晨再回去。”
兰鸢向来很听他的话,闻言又坐了回去,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可是我饿了怎么办,要不……我们把这只鸡吃了吧?”
凤拾再怎么没良心,也干不出吃同类这种事情,“这鸡看着没几两肉,还是别吃了。不如……”
兰鸢崇拜地对着他,“哇,凤拾哥哥,你好有爱心哦。”
“……”听他这样说,凤拾硬生生地把后面半句“不如我出去给你抓只野兔”咽了下去。
兰鸢在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摸了摸,“我方才是说着玩儿的,这里有瓜子,吃着也能垫饥。凤拾哥哥,你来一把吗?”
凤拾果断地拒绝了。
于是黑暗里响起了“咔嚓咔嚓”嗑瓜子的声音。
约莫是听这声音有些单调,兰鸢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凤拾哥哥,好无聊啊,你会唱歌吗?”
凤拾正屏息调养,闻言果断地用沉默回答了她。
“左右无事可做,不如你给我摸摸你的脸呀?”
继续沉默。
“那你会讲故事吗?”
沉默。
“你既然不会讲,我给你讲一个好不好?”
这回不等他回应,她便开了口,先是问道:“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然后,自问自答,“我是信的。六岁那年我被村里的一帮坏孩子推进了河里,喝了好多水,眼看着要被淹死了,一个神仙小哥哥救了我。
“他跟我说他是神仙,还给我一根羽毛,告诉我如果以后需要他的时候,就可以对着那根羽毛叫他的名字召唤他,说完他就扑棱一下飞走了。他会飞哦,是不是很神奇?唔,说起来他的声音同你有些像呢。
“可是吧,或许是他走得太急了,忘了告诉我他的名字,所以我对着那根羽毛好多次,都不知道该怎么召唤他。后来我就想开了,神仙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讲究个机缘,有些人一辈子都碰不上一回。我能碰上他,还被他搭救,已然是十分幸运了。”
凤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面前姑娘圆圆的脸,想起了久远之前好像是从水里捞起过一个圆脸的小小姑娘。
那时他总在人间游荡,看着这个小姑娘,觉得有些同病相怜,便顺手一救,还大言不惭地送给她一根羽毛……
凤拾安慰自己,都是热血小青年,谁还没个中二的时候。
他想了想,问兰鸢,“他竟然如此不靠谱,你还相信他是神仙?”
兰鸢点点头,“信。就算他不是神仙,他也是个好人。”
凤拾面上浮出一个冷笑,听惯了诋毁,还真是头一回听见别人说自己是个好人。
7
渐渐月上中天,兰鸢睡不着,往凤拾身旁靠了靠,“凤拾哥哥,这荒郊野岭的,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她的嘴大概开过光,话音刚落,就传来几声阴森的笑。
几个魔族出现在洞口,“哈哈哈哈,咱们找了半天,原来这怂货躲在这里。哟,怎么还有个凡人,看着干瘦干瘦的,不怎么可口。”
另一个接道:“不是你的菜,却是我的菜。我就喜欢吃脆骨,不爱吃五花。”
兰鸢怀里的小山鸡吱哇乱叫,“完了完了我要死了,我会变成烤鸡烧鸡还是叫花鸡?如果更惨点,变成心灵鸡汤怎么办?”
凤拾站起来,默默地将兰鸢护在身后,低声对她道:“一会儿我让你跑你就跑,别在这里给我添累赘。”
兰鸢:“哦,凤拾哥哥,他们是什么人啊?”
魔族接下来的话正好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小残废,那只熊瞎子原本是咱们大王先看中的,被你提前抢了去,叫咱们在大王跟前丢了人。你白日又折了咱们好几个兄弟,新账旧账眼下一并算算吧。”
凤拾右手倏然化出一柄长戟,将刚才那个说话的魔族刺了个对穿,冷冷地道:“这件事情告诉你一个道理,反派容易死于话多。”
剩下的几个魔族炸了窝,顿时一拥而上。
凤拾寻了个间隙,命令兰鸢,“向右转,跑!”
兰鸢忙不迭地答应,胳膊底下夹着小山鸡,迈出两步,忽然转身,从地下摸起一块石头,凭着直觉扔向一个魔族,“坏人,让你们欺负我凤拾哥哥,哼!”
扔完才继续开始跑。
凤拾:“……”
被兰鸢砸中的那只魔物,捡起那块石头,再摸摸自己皮糙肉厚的脸,不明所以地问同伴,“这个凡人方才在干啥?”
“谁知道。”
“还打不打了?”
“当然打,先收拾了眼前这只弱鸡,再去把那个凡人抓回来烧烤。”
8
黎明时分,凤拾找到了兰鸢。
远远的,不知是谁家的田埂,她坐在上头,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前方,小山鸡缩成一团,趴在她的脚边。
“丫头。”
她闻言回过头来,下意识想对他笑,表情却僵硬住,转成恐慌,“凤拾哥哥,这里也有坏人,你快跑!”
朝阳的光辉映在她脸上,一片死灰。
凤拾的脚步猛然一顿,下一瞬朝她的方向发足狂奔。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兰鸢身上的衣服已被鲜血浸透,连同她脚下的泥土,颜色都比别处的要深。
她蜷缩起来的腹部有个洞,全身的血差不多已经流干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想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他忽然想起来,从小到大,自己从没有学会拥抱。
兰鸢却主动伸手抱住了他,“凤拾哥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我一直在等你。你把坏人都打跑了吗?有没有受伤?”
凤拾此刻有些庆幸她看不见,因为他的情形实在也不怎么好。
全身上下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伤,还失了一只臂膀。
他摇摇头,“你别管我了,你……先别说话。”
兰鸢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凄楚,满足一笑,“我没事的,对于挨打这件事我有经验,你看见我刚才的坐姿了没有,那样蜷起来就感觉不到疼啦。如果你有一天也挨了打……凤拾哥哥那么厉害,又怎么会挨打……是我想多了。”
凤拾突然有所感应,抬头望向前方。
不远处的小路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魔族,乌发如瀑,眉目精致,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恍若透明。魔族中人,等级越高容貌越妖冶,此人明显和那些被他打散了魂魄的丑八怪不是一个等级。
他迎着凤拾几欲喷火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舔了舔带血的手指,笑道:“本座在这里等得快睡着了,你可是来得有点慢啊。”
他往前走了两步,刚要出手,空中忽然炸开一团黑雾,一个火红的身影出现,落地时敛了身后翅膀,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妖冶的魔族男子脸色变了。
女子冷笑道:“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下手,夔(kuí)巫,你可是越发出息了。”
夔巫冷汗涔涔,忙躬身道:“尊主恕罪,属下只不过听闻有人一夜之间连杀了我族数十余人,一时好奇来看看罢了。”
“现在看够了?还不快滚!”
夔巫急忙消失在原地。
女子临走之前回头看了凤拾一眼,不屑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哼,一个瞎子,一个残废,倒也般配。”
背后巨翅再度展开,浓重的魔气包裹中,分明是一只凤凰。
9
“凤拾哥哥……为什么这么冷,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凤拾用仅剩的一只手紧紧环住她,颤声道:“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人怎么会不死呢,又不是神仙,只是我还年轻,总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有些遗憾。我没有出过村庄,没有见识过诗和远方,甚至连你长什么样子,心里都没有个大致方向,你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吗?”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凤拾还是将脸擦得干干净净,才举起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兰鸢小心翼翼地划过他的眉、眼、鼻……像是抚摸着什么精致的珍宝,最后指尖停在他凉薄的唇上。
她满足地绽开一个笑,“凤拾哥哥长得真好看啊,我好想亲眼看看,这辈子恐怕是不行了,那就下辈子吧。我死以后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我听李婆婆说,人死了魂魄去到地府,若阳间尚有人牵挂,下面的小鬼便不敢太欺负她。”
她的身体在他怀中越来越凉。
凤拾想:“怎么可以这样?”他还没有听够她的唠唠叨叨,还有很多不能对别人说出口的话,想对她说一说。
他想让她知道,他枉做了仙,却坚强不过她一个凡人姑娘,仿佛再多的苦难,都不能将她打倒。她只要一笑,他的整个世界便亮了。他活了那么长的岁月,她是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唯一的光。
兰鸢眼皮酸涩得难受,忍不住阖在了一起,“凤拾哥哥,我想睡一会儿。”
他轻声哄着她,“想睡就睡吧,做个美梦,你不是相信这世上有神仙么?等你睡着了,你想要的,所缺憾的,神仙在梦里都能弥补给你。”
兰鸢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睡前故事,配合地笑了笑:“真的吗?那真是太好啦。”
她终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凤族之境的上空倏然响彻了一声凄厉的凤啸,惊得百鸟都跟着悸动。
连身为外族人的衡阳都忍不住皱了眉头,“什么声音?”
凤栖眉间升起一股沉重的担忧之色,那是一只凤凰绝望到极点时,向他这个凤王发出的求救的哀鸣。
10
兰鸢这一觉睡得好香。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田埂上,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睡到田埂上。
她伸个懒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不由自主地眺望远方。
朝霞绚烂,阳光耀眼,花开得很红,草是绿色的,小鸟蹲在树枝上用小巧的嘴梳理羽毛,一切都是那样新奇。
她揉了揉眼睛,往前走了几步,脚尖触到一只鸡。
花白相间的杂毛沾染着斑驳的血迹,翅膀不知什么缘故断了一只,伤口裸露着参差不齐的骨头茬子,很令人不忍目睹。
它缩在地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疼的还是冷的,颤抖得不像话。
“可怜的小东西。”兰鸢叹息一声将它抱了起来。
迎着晨光,走来了一位白衣公子。
兰鸢不由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待他走近时,抢先问道:“你是神仙吗?”
凤栖的脚步顿了顿,缓缓地点了点头,面前的小姑娘有一双凡人绝不该拥有的眼睛。这双眼睛放在那人脸上时,时常显得阴郁,直到装在这个姑娘的眼眶里,大概才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干净而纯粹。
兰鸢懊恼地摸摸头,“神仙你来得正好,我在这里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觉得自己好像忘记很多东西。”
凤栖嘴唇动了动,兰鸢怀里的鸡冲他无声摇头。
于是他道:“忘了便忘了罢,有些东西你能忘记,说明它并不值得你去记住。”
相反,有些东西铭心刻骨,却是你想忘也忘不了的。即便短暂忘却了,有朝一日总归会翻天覆地地想起来。
兰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轻递上手里的鸡,“你能帮我把它治好吗?”
“自然。”凤栖接过,一只手急切地覆上鸡身。
兰鸢再度伸手,摸了摸它,“唉,可怜,没了翅膀,你以后要怎么飞啊?不过幸好你遇到了神仙,就此别过了,我要去远方到处走走。”
她爽朗地朝凤栖挥了挥手,大步向前走去。
“等等。”凤栖叫住她,“姑娘,你这双眼睛……很美,要好好珍惜,这世上诸多苦厄,你若不去看,便是没有。”
兰鸢笑容满面,“多谢神仙教诲,时光如逝水,我看春花秋月、风景无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给自己找虐?走了走了哦。”
她说走,便是真的没有回头。
是故也没有看到凤栖怀里那只鸡,自两个小小的眼窝里,流下两行血泪。
凤栖低头叹道:“舍了内丹延续她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又剜给她一双眼睛,当真值得么?”
此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毫无意义的问题。
若情堪以生死计,世间少别离。
11
世人说一百年是一个轮回,那么就是五个轮回过去。
坊间出现了一娇美舞娘,喜穿黑衣,一双眼睛格外勾魂摄魄,却是个圆脸。
那日寻欢楼里宾客如云,好不热闹。
座位底下有一位着黑衣的年轻人,腿脚有些不灵便,若仔细看,你会发现他的右手也不怎么灵便,才长出来几十年的终究不如原装的好用。
他安静地坐在人群中,脸上一条黑绦缚住了眼睛。
旁边有人议论,“瞎子怎么还来看人家跳舞?”
他充耳不闻。
这日舞娘没有如约登台。
公子出了寻欢楼,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他止步,侧耳听着细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个在脑海中回荡过千百次的声音响了起来,“公子怎么这般着急走,奴家尚没有为公子跳过一支舞。”
他直言不讳地道:“我瞎,再好的舞姿也欣赏不来。”
舞娘心中凌迟般的痛,面上犹自欢笑,“如此说来公子与其他看客不同,旁人只是为了看奴家的舞,公子却是为了看奴家这个人。”
她走近一步,捉住他的左手腕,“公子看起来像是常在江湖上游走,想必见多识广,可会解梦?”
“奴常梦见自己跟在一个穿黑衣服的小哥哥身后到处跑,醒来以后自己也逐渐爱穿黑衣,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位小哥哥取走了奴的记忆,赠了奴一双眼睛,公子觉得这梦中情景,是真是假?”
黑衣公子退后一步,冷硬地道:“我不知道。”
转身欲走,舞娘仍旧不依不饶地跟上来,从前爱拽他的衣袖,如今却敢光明正大地牵他的手。
凤拾心道:“果然坊间不能长留,看把这丫头学坏了。”
正腹诽,忽听耳边她道:“凤拾哥哥,我寻了你五世,你潜伏在我每一世里低调地刷存在感,不娶何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