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凤凰的日常:家里有个熊孩子

1

作为凤族的长女,凤迩出场自带主角光环。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别人上昆仑求问仙缘,须得过五关斩六将,通过面试笔试各种试。尤其是面试,五官不端正的绝对不让你过,这也就是天上神仙颜值普遍高的原因。

而我们的凤迩,只是由老爹带着去昆仑墟同掌门喝了一盏茶,略坐了一坐,就成了掌门的关门爱徒。

轻易得来的东西通常不会被珍惜,凤迩命好得不知道令多少人眼红,她自己却完全没这个自觉。

掌门之严厉苛刻,令在凤族一向浪荡不羁爱自由的凤迩十分反感,具体表现为处处都要跟他对着干。

昆仑墟得天独厚,每隔百日总有佛祖驾下尊者莅临讲经,佛法无边,听一听,再不济也能清心静气,于修炼大有益处。实在不济,佛祖驾下尊者哪个不是大名鼎鼎?挤进去跟尊者要个签名,也能成为日后吹牛的谈资。

昆仑弟子课业繁多,凤迩好歹捡着感兴趣的上一上。独独这讲经堂,她头一回上课就睡了个天昏地暗,自那以后打死也不去了。

便是掌门亲自押着,她也总有法子迟到早退,令掌门头痛不已。

掌门不得已,只好对她祭出撒手锏——凤迩她爹。

凤迩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爹。

只因老凤王在六界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她但凡闯个祸,老凤王说打她十下,就算打到第九下时天不巧塌了,她爹也定会一只手撑着天,空出一只手再把最后那一下补上。且说打就是结结实实的真打,手掌绝不会像一般家长那样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吓唬的成分多。

凤迩时常挨着打,会生出一种自己并非爹妈亲生,而是她爹去逛农家乐时打鸡窝里捡来的心酸。

此事足以说明凤迩彼时还是个没长大的熊孩子。熊孩子的最大特征,就是你说得都对,但是我不听你的。你如果要请家长,那么咱们有话好好说。

于是凤迩规规矩矩地向她师父表示,明日她定起得比鸡还早,保证不逃课。

2

次日凤迩食言了。

她一边听着尊者降临的祥音一边起床,还要一边考虑说服她师父相信床板子成精困住了自己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好忙。

她于百忙之中,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自己住的地方离讲经堂,若是走正道,足足要翻过三座山头,定然妥妥地迟到。其实还有个不正的道,能缩短一半的时间。

那就是从玉虚峰上翻过去,小走一段就能到讲经堂。

但仍有个难处。

昆仑十九峰,峰峰巍然兀立,其中又数玉虚峰最高峻,峰顶直入云霄,远远看去仿佛是顶天立地的一根石柱,历来是昆仑墟的禁地。

凤迩在老凤王和私闯禁地可能带来的后果之间艰难地纠结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后者。

她展翅升空,悄悄飞上了玉虚峰。

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头顶上云雾缭绕,四周一片沉寂。

凤迩不由想到了她阿娘时常读来消遣时光的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拿来描述这里,比喻都成了写实。

整个玉虚峰就是一个大写的荒凉。

诗的后两句,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凤迩往前走了两步,翁也有了。

雪地中央凸起的一块巨石上坐着一个寂寥的背影,白衣,略有些消瘦的肩膀,纯白华发铺陈一地,不掺染任何杂质,几乎要与地上的雪融为一体。

若不仔细瞧,还以为那是一座雪雕。

毕竟是贸贸然闯进了人家的地盘,基本的礼貌要有,于是凤迩清了清嗓子:“请问这位老伯……”

坐着的人蓦然回过头,凤迩突然忘了自己下半句要说什么。后来与旁人回忆起这次短暂的初见,凤迩似有很多的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皆数咽了回去,只剩满眼的惊艳:“他让我相信了一见钟情。”

然而当下并没有这么美妙,那人只是淡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转回去,重新把自己坐成一座雪雕。

好没礼貌。

凤迩几步跨到他面前:“老伯,你知道下山最近的一条路怎么走吗?”

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视她为无物。

“老伯?”凤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阵,同情地总结,“原来是个盲人加哑巴。”

讲经堂的祥音已接近尾声,凤迩重新燃起了被请家长的恐惧,恶从胆边生,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见,说了一句:“对不住了老伯,借你一用。”

说完拉起他随便选了一条路就往山下走。

结果还是迟到了。

掌门站在讲经堂的大门前堵人,凤迩先发制人地道:“师父,弟子迟到是有原因的,我为了发扬我派的传统美德,日行一善,扶这位老伯伯爬山坡来着。”

掌门一向波澜不惊的脸色倏然变了。

凤迩有点惭愧,一定是自己平时作孽太多,偶尔做点好人好事,就把师父感动成这样。

掌门上前一步,径直从她身旁擦过,向雪雕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弟子拜见师尊。”

凤迩:“……”

来之前,她爹跟她大体介绍过她要拜的这位师父的简历,除去一大堆溢美之辞,吸引她的地方有两点。

一、昆仑墟山头多弟子多,掌门这个职位活多福利少,一般人当不好。能胜任掌门的,不是脑子不好就是特别有奉献精神。无论是哪一种,听起来都挺好欺负;

二、听说历代掌门都是同一人培养出来的。这人还是个仙界名人——青阳仙君。

仙界现存的祖宗级上古之神共有四位,翻开《仙史》,东阳仙君排在四千多页,衡阳仙君在六千多页,凌阳仙君在一万多页。而青阳仙君,一千零一页就有他的名字——前面一千页是目录,位置仅居盘古和女娲大神之下。

这说明什么?说明青阳简直是祖宗级别中的活化石啊仙友们。

凤迩吃惊完了,默默地想:“怪不得他头发那么白。”

抬起头来时对上她师父愤怒的目光:“凤迩,你是越来越放肆了,竟敢擅闯玉虚峰惊扰仙君清修!”

凤迩无辜地道:“您言重了啊师父,我上玉虚峰是有正经事的。”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凤迩:“我是为了发扬我派的传统美德,日行一善,给老伯伯嘘寒问暖去的。毕竟关爱空巢老人,人人有责。”

言罢十分亲昵地挨过去挽住了青阳的手臂:“老伯伯,您一人孤坐在那人不行、鸟不飞之地,冷不冷?”

青阳低头看了她的手一眼,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放开。”

这是凤迩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罄击玉石一样的声音,包裹在冷冷的寒气里,冻得她下意识就要往回缩手。

但凤迩是个越挫越勇的孩子,当下将他的胳膊缠得更紧了些,谄媚地笑道:“您不要害羞,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掌门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喝道:“凤迩!”

凤迩天不怕地不怕地朝他扮了个鬼脸,对青阳道:“仙君,我要向您告状,我师父他没有爱心,虐待小动物,您管不管?”

掌门:“仙君面前,你休要胡说八道!”

凤迩:“我哪有胡说,老伯您给评评理,师父他非要我每日寅时一刻起床。那个时辰我族同类鸡宝宝都还没有开始打鸣,师父他违背自然规律,这不是虐待小动物是什么?”

掌门:“师尊恕罪,这孩子刚入师门不久,是弟子教导无方,弟子这就带她回去严加管教。”

继而掌门对凤迩冷脸道:“孽徒,寅时一刻晨起,由同门师尊传道授业,是我昆仑墟有史以来便立下的规矩。其他弟子都能遵守,难道就你一人是例外不成?还不跟我回去思过,免得在仙君跟前现眼。”

凤迩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听她师父态度如此冷硬,霎时倔脾气就上来了,讥笑一声:“规矩?这是哪个变态立下的规矩?你叫他出来跟我单挑。”

她话音刚落,青阳就往前走了一步:“我立下的。”

凤迩:“……”

凤迩堆出一脸假笑:“所以我刚才就说这规矩立得好立得妙立得呱呱叫。啊,我每天起床,呼吸着新鲜空气迎接着日出,都感觉自己是仙界朝气蓬勃的新一代干将,不由发自肺腑感谢立下这个规矩的人。他真可谓是用心良苦,苦心孤诣,诣府归马,马到成功,功成名就,就只服你……”

她在这里欢快地成语接龙,只觉得身边一空,青阳瞬时不见了踪影。

凤迩暗骂一句不仗义,心想要完。

转过身来,果然见她师父脸色黑得能气死锅底。

掌门颤抖着指着她,感觉自己一辈子的感叹号都要在今天用尽了:“你!给我滚回去思过!”

3

显然“思过”这个事情不合适凤迩。首先,她觉得自己无过,既然无过又谈何思?于是掌门冷静下来,决定罚她去做体力活。

凤迩敢怒不敢言地扛着扫把提着水桶,去了经楼。

几乎每个仙侠文的门派里都有个神秘的经楼,不约而同地堆满了经书。积年累月无人踏足,灰尘有三尺来厚,然后等着主角去打扫,顺便在打扫过程中发现一两本惊世秘籍,从此开启开挂模式,走上人生巅峰。

凤迩觉得他们都有病。

她的人生巅峰不用走,想上,飞不就行了?

她扫出一块能容纳一人的空地,往上一躺,开始睡觉。

反正扫不扫的,又不会有人真的来检查。

她睡得正美,一本书不知道从何而降,“啪”一下盖在她脸上。凤迩一个激灵跳起来,觉得自己的鼻梁骨快要报废了。

书被她抖到地上,平摊开来。不巧,正是《仙史》,第一千零一页,青阳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上头,十分醒目,她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凤迩被本文作者不要脸的狗血程度给震惊了:“你还敢不敢有别的操作?”

作者怕挨打,自然深沉地没有回答。

凤迩决定给他个面子看上一看。

她翻看《仙史》,慢慢变了脸色。

4

凤迩再次偷溜上玉虚峰,仍是打着关爱孤寡老人的旗号。

为表心意,还带了一篮水果。

青阳同上次一样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广阔,寂寥,冷清……

无尽的孤单。

凤迩轻咳了一声,青阳很不给面子地没有回头。

凤迩:“……”

她开始默念:“我是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小仙女,我善良可爱活泼可爱开朗可爱,我不跟空巢老人一般计较。”

默念三遍,心平气和。

她笑容满面地转到青阳跟前,蹲下来与他平视:“老伯,我来看你啦。”

意料之中地没人理。

凤迩再接再厉:“今天天气挺不错哦,你要不要跟我出去晒个太阳……哦不对,你这里比太阳还高,那我重说,你要不要跟我下去晒个太阳?”

青阳终于抬眼,语气里没有半分起伏:“你是谁?”

凤迩心想:“怪不得他教出来的徒弟都是掌门,原来脑子不好就是打这里继承的。”

她笑眯眯地道:“老伯你忘了?我是被我师父虐待的小动物,我叫凤迩。因为是初二那天出生的,在家里排行第二,我老爹是个起名废,就采了‘二’的谐音,给我取名叫凤迩。”

不知怎么,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有个小名,叫井井。”

青阳脸上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色,凤迩立即善解人意地解释:“横竖都是二。”

这原本是她阿娘在家里叫着玩的,带着点儿取笑的意思,鲜少有人知道。

凤迩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由她自己说出来,这怎么想都带着些讨好青阳的意味,她开始后悔。

可是当她下一瞬看到青阳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心里那一点萌生的后悔苗头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狗腿地献上果篮:“请你吃果子。”说着不由分说塞了一个到他手上,手指触到他冷若冰霜的皮肤,立即忌惮地缩了回去。

凤族热爱光与热,天生畏冷。那天在讲经堂前她挽着他手臂的时候就给冻得只想骂娘,碍于面子不想在她师父跟前跌份儿,才强忍着不说。

鲜红的野果映着雪地,显得格外娇艳欲滴。

凤迩见他只低头看着不吃,道:“放心吧老伯,我用山里的泉水洗过的。”说完自己也拿了一个,“咔嚓”“咔嚓”咬得脆响。

青阳沉默着,一时周围寂静得只剩下她吃果子的声音。

忽然,青阳开了口:“你还叫我老伯?”

“啊?”凤迩被他问得满脸问号,称呼什么的她向来不怎么注重,逮着什么就满嘴乱叫。经青阳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按照他的辈分,被自己叫一声“老伯”确实是有些吃亏。

她想了想,师父的师父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叫道:“师祖。”

觑着他的脸色怎么还是不太开心,就又试探着道:“师爷爷?”

“老祖宗?”

“仙界至尊?”

“史上最长寿老人?”

“活化石?”

活化石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地上小狗一样的她,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随手在地上凭空幻化出一枚一人高的水镜。凤迩看得好神奇,仿佛面前有个显示屏,还是个高清液晶显示屏,里面她师父毫发毕现,怒容甚是清晰。

青阳面无表情地对他道:“你徒弟又逃课了。”

掌门火冒三丈地对凤迩吼:“还不滚回来思过!”

凤迩:“……”

记不得她的名字,却记得她逃课!

他们上了年纪的人果然都不好相处。

凤迩怂成一只小家雀:“师父您先听我解释,我没有去上课的原因是我今天起晚了。至于我起晚的原因,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是我的床先动的手……师父您先别走,我还没有说完啊喂!”

掌门单方面切断了视频通话。

凤迩瞪着青阳:“青临,你给本姑娘等着!”

被直呼名讳的青阳仙君不动声色地冲她举了举手中的野果,从容地重新坐了回去。

5

凤迩第三回上玉虚峰,是怀着报仇的心情。

青阳的出场方式就没有变过。

凤迩跺了跺脚。

仍旧没人理她。

凤迩也习惯了,从地上团了个雪球朝他扔过去。

雪球停在离青阳背心半指距离的地方,凌空打旋儿,再挪不动半寸。

随着青阳起立转身,雪球掉在了地上。

凤迩原本也没想真的打他,只要看见他的脸,她差不多可以没出息地一天原谅他八百次。

她搓了搓手:“仙君,你怎么一点也不热爱生活?瞧你这里,除了一块破石头,就是冰啊雪的,什么都没有。”

青阳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爪子,问道:“你很冷?”

凤迩:“还行,我有毛。”说完从背后伸出两只巨大的翅膀,向前蜷拢,连带青阳也被她卷裹进来。

两人的距离忽然拉得极近,凤迩的翅膀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嘿嘿嘿,暖和吧?”

青阳不答,这样近的距离,他能看清小姑娘的睫毛,听见她铿锵有力的心跳声。

忽然,凤迩伸出指尖点触了一下他的眼睑,新奇地道:“咦,你连睫毛都是白的诶。”

话没说完侧脸又贴上他的胸膛,仔细听了半晌,惊讶都写在了脸上:“仙君,你……怎么会……你真的……”你怎么会真的没有心跳?

寡淡至极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因为我没有心。”

《仙史》上记载,上古元纪年,于沧海雪原化生一婴儿,生来无心,有造化苍生之能,后被父神收养,取名青临。后封青阳君,是谓雪神。

大荒之初,万物既定。天灾忽降,盘古撑开天地,女娲补天救人,青临身化十九峰,镇八方生灵,乾坤方定。

凤迩在书的扉页上见到一幅青阳的画像,苍茫的冰海之上,有一仙人踏风而来,衣袂翩跹,青丝在风中浮散,神情孤冷,凌寒傲雪。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绝尘脱俗。

他今日遍生华发,不是因为他已老,而是因为你看到的是他的本相,他全身的血肉早已化作你脚下这一座座山峰。你道他为何不像其他三位仙君那样居于天宫,秘密就在这里,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不能。

他须得千年万年镇守在这里,永生永世,至死不休。天下人的救赎,却是他一个人的牢笼。

青阳轻飘飘地道:“你看过那本书了。”

凤迩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青阳难得温柔一次:“那是本野史,当不得真,好孩子要学习正史。”

凤迩咬唇道:“可是书上预言说,盘古会开天辟地,女娲会黏土造人不是都已经一一实现了么?”

她犹豫着:“书上还说……还说……”

“说我大限已至,会重归荒芜,是不是?”

青阳忽然笑了,极浅薄的笑,却仿佛万物知春,和风柔淡,凤迩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青阳伸手在地上轻轻地虚画着复杂的图案,有淡淡的白光从他指尖倾泻出来,然后奇迹就发生了。

白雪倾覆的地方布满了绿茵,冰封之地绽开鲜花,树木拔地而起,每一片叶子都像洗过一样闪闪发亮,甚至连头顶上的雾霭都化作了绵绵细雨。

直到整座山顶再也看不出一点冰冷的痕迹。

青阳站在雨中,周身都笼着一层淡淡的白光,眉眼黏着同春雨一样的润泽。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竹伞,缓缓走近凤迩,高高举过她头顶,问道:“小二你看,这里可还缺点什么?”

凤迩:“……”

她陡然涨红了脸,冲他吼道:“法力高了不起啊!法力高就可以任性啊!法力高就可以随便给人起昵称啊!”

吼完就跑了。

跑了两步又跑回来,忽然拉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冻得牙齿打战仍咬牙坚持道:“没有心也没有关系,我把我的给你好了。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会救你!”

说完又跑了。

剩青阳的手错愕地僵在原地。

被冰冷浸透的掌心还微微沾染着来自那个小姑娘心脏的滚烫,他有些不自然地将这只手按在自己空空的胸膛,仿佛将那有力的鼓动也一并按了进去。

他眉眼间几乎要溢出一丝喜悦来,召唤掌门徒弟:“本君觉得让众弟子过早晨起的确违背道法自然,从即日起……”他说到这里,忽然看着自己已经有些透明的指尖。

喉间一声低低的叹息,向来特立独行的仙者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轻声道:“罢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再抬起头来时,冷峻无情代替了眉眼间的那一丝喜悦,胸腔里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热情渐渐寂灭,空荡荡的某个地方重新被寒冷填满。他又是那个无悲无喜,太上忘情的青阳仙君。

远远传来一声佛号,白眉弯垂的尊者驾鹤而来,与青阳见礼,代佛祖赠他八句箴言:“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青阳默了一默,颔首道:“是我过于执着了。”

挥袖间,春风细雨,嫩柳桃花顷刻幻散。

6

凤迩私自下了山,很久都没有回来。掌门只得派人去请凤王来一趟。

不知从何时起,昆仑开始下雪,一连数日不绝,连人间都受了些波动。

仙界更是人心惶惶,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仙君都知道,这是有一位大神即将陨落的征兆。而每有一神族陨落,总会伴随着一魔族现世。

为此天帝亲顾东阳、衡阳、陵阳仙君府,请三位仙君前往昆仑助阵。

四位仙君首聚昆仑,围坐一桌,面面相觑。除了性子比较跳脱的陵阳,其余三位面色都有些沉重。

陵阳实在受不了这肃穆气氛,打了个哈哈,道:“左右枯坐无聊,不如咱们……打个麻将?”

结果收获了三个冷眼。

陵阳:“哦呵呵呵,说笑,说笑的。”耸肩缩脖嘬茶。

毫无预兆地,外头传来一声炸响,整个大地都跟着晃了一晃。

“什么情况?”陵阳首先跳起来,抢先跑出去。

众昆仑弟子在掌门带领下,包括凤王在内,都有些震惊地看着被包围在中间的凤迩。

说她是凤迩又不完全是,她稳稳停在半空,双翅全开,一半燃烧着通红的火焰,一半包裹着浓浓的黑气,而她双目赤亮,脸颊雪白,与平常那个疯丫头模样大相径庭。竟在那红黑两色的衬映下,生出好多高贵冷艳的气韵来。

老凤王首先怒道:“凤迩,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赶快下来!”

凤迩摇摇头,刚要开口,突然眸中闪过惊喜之色,俯冲到赶来的青阳面前,笑着求表扬:“我找到救你的法子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青阳见她眉间沾染着浓黑魔气,沉声道:“你这些天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

凤迩道:“我去了夸父的葬身之地。”

陵阳接口道:“你是说那个整天追着太阳跑,想上天和太阳肩并肩的傻大个?”余光瞥到东阳正在看他,立即识时务地对凤迩道,“好,我错了,你继续。”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

“他虽是上古之神,但也是幽冥的后裔。倒地之后,尸身浸染大泽以北,导致方圆百里都成了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只有他生前用过的手杖化成了一片桃林,盛开在那片黑色的土地上,守护着幽冥一族的至宝——当年盘古开天辟地时不幸落在他们手里的神斧。

“我跟他们打了一架,可惜没打赢。幽冥历来只认力量不认人,我实在没有办法,于是跟夸父残留在那里的冤魂做了一笔交易……”

“够了,不要再说了!”青阳粗暴地打断她。

凤迩一愣,被他吼得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刻,她的手被攥进一个冰凉的掌心,青阳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就走。

却被衡阳、东阳一左一右拦住去路。

“你要带她去哪里?”

“你忘了,你不能离开昆仑墟。”

青阳冷冷地道:“我只离开一会儿。”

衡阳叹口气:“青阳,放弃吧,你看她眉间的戾气,她已然是……”

“你住口。”青阳不让他把那个字眼当众说出来,极力否认,“她不是!”

东阳道:“你我都明白,入幽冥者,万劫不复,除非以身渡魔,方能走出来。你再看看你身后之人……你让开,趁着她神智尚算清醒,让我了结她。”

青阳拉着凤迩后退一步,伸手将她拦在身后:“她是我昆仑弟子,当由我亲自处置,不需旁人插手。”

凤迩望着他如雪的背影,怔怔地道:“青临,你说什么,你也要……杀了我?”

衡阳一把拉过青阳藏在袖子里的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大话!快放开她。”

暴露在众人眼中的手,已经透明到手腕。

一阵罡风劈面而来,衡阳和东阳急退两步,险险避过,有些吃惊地回头看着持着一把不起眼斧头的凤迩。

两位祖宗万八千年没这么狼狈过了,一旁吃瓜的陵阳暗自点了个赞:“帅!”继而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开心总归不是很妥,有失祖宗身份,咧到耳根的嘴角生硬往回收,比哭还难看。

凤迩身上戾气暴涨,眉心隐现一枚红痕,逐渐越来越深,最后变成黑色,她原本清亮的双眸赤血。

“凤迩!”昆仑掌门厉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凤迩冷笑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她嘴角噙着这抹冷笑,走到青阳面前,神斧一横直指众人:“你看清楚这些人的嘴脸了吗?明明有那么多人,却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你等死。你问问他们,可曾有一人,有一人想要挽救过你?”

“仙君,你造化众生,谁来造化你?只有我。”

“可是你方才说什么,要亲自处置我是吗?在你眼中,是神是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渡身成魔,我便不是我了吗?”

“如此也好。”她的笑容更深一分,眉间戾气便更重一分,“待我毁了这昆仑十九峰,救你出这牢笼,要杀要剐都随你罢。”

她再度展翅,翅膀已经纯黑,居高临下地看着青阳:“我原本想着完成此事,就缠着你娶我的。青临,你根本不知道我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你虽有洞察天地之能,却识不破一个小丫头的心,你也不过如此。”

她当空一柄巨斧,以无人可挡之势傲然冲向延绵的山脉。

天地惊鬼神泣,八方生灵同哭声中,一座座山峰在她斧下皆数化为齑粉。

“凤迩!”青阳吐出一口鲜血。

凤迩一顿,对上他的眼睛,那双向来清冷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痛苦之色,青阳向她摇头:“不要。”

凤迩冲他邪魅一笑,明显是被那痛苦之色取悦了,冲向更远处。

7

大雷音寺的钟声一声一声传来,从天幕伸出一根金鞭,追着凤迩抽过去,一下一下,鞭鞭不落空。凤迩成了当年佛祖手掌上的猴子,逃无可逃,身上很快皮开肉绽。

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中的斧头脱落,从空中直直坠落,狠狠摔在地上。

折损了翅膀和一身骄傲。

尊者将金鞭收进袖中,缓缓降在她身前,望着一身血污的凤迩,仍是慈眉善目。

凤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不服。”她吐掉口中鲜血,“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们说这不是教诲世人不爱,是教世人不要深爱,过犹不及,情深不寿。可是我来这世上一遭,若不能随心所欲痛快爱一场,纵然与天地同寿又如何?”

“我倒要反过来问问佛祖,他有千秋万载、无量功德,可曾有一日真正快乐过?”

“如若没有,那同芸芸众生有何异?又凭什么说自己能普度众生?”

她嘴角挂着冷笑,字字珠玑。一声一声敲在众人心头,很快便有一部分人脸上出现了困惑之色。

这个丫头,已隐隐有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还有……”话音戛然而止,她低头,一柄利刃透胸而过,她回头,看见执剑的老凤王。

她委屈得像极了小时候要不到糖,“阿爹,我错了吗?”

老凤王冷冷地道:“你别叫我,你已堕入魔道,老朽从此没有你这个女儿!”

“……”心口痛极冷极,凤迩脸上犹挂着笑,因为除了笑,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配有哪种表情。哭吗?连个可以撒娇的怀抱都没有。

原来就算你还是你,哪怕你只要跟别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你就是众矢之的,百口莫辩,万死不惜。

她遥遥望向在人群之中的青阳:“连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青阳的脸色并不比她好看,闭目不语良久,才道:“是,你错了。”

她可以不在乎整个六界,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足以让她灰飞烟灭。

她轻轻捂住自己的心脏,它大概也累了,跳不动了。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这种感觉。

“师尊。”掌门的声音骤然响起,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青阳负手而立,身体一点一点消逝不见,目光所及,不过一人而已。

而凤迩也在看着他。

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原本站的地方,留下了一枚红果子,大概用灵力保护过,仍旧娇艳如初。

仙界哀恸,又一位上神陨落,没人会在意这一个不起眼的野果。除了凤迩。

凤迩终是又食言了,她没能将他救回来。她拔掉心窝上的剑,撕开血肉,探进胸膛,将心活生生地扯了出来。

她仿佛失去了痛觉,眉头都不见皱一下。

然后她捧着那颗冷却多时的心,自己对自己道:“我不需要了。”

浓重的魔气包裹了她,等到黑气散去,众人眼中的女子早已变了一副模样。黑羽,媚眼,红唇,苍白的皮肤,眉心一抹漆黑的印记。

她长啸一声,立时传来四方妖魔鬼怪的欢呼应和。

她满意地笑笑,看着神色各异的仙界众人:“既然不喜欢我,那便怕我恨我罢。尔等听好,除非青临再世,否则我凤迩与你仙界势不两立,有生之年定要搅得你仙界永无安宁之日!”

缠绵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