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凤凰的日常:落花时节又逢君

1

“大王大王。”小妖有些兴奋,蛮横地拽起地上被捆仙锁五花大绑的仙人,扯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像菜市上拉开架势准备卖瓜的王婆,“你看看这身条,这皮相,这毛发……嘿,还是个白毛。怎么样大王,你喜欢吗?”

榻上的女子不说话,懒散地靠在软枕上,低头端详自己的手。猩红的指甲,尖细纤长。

台阶之下被下了禁言咒的仙人不断挣扎,是个飞升不多时的狐仙。约莫是修为不够,尚不能全然化成人相,长发仍保留了本相的白,此时有些狼狈地铺陈一地。

四周蓦地静了一瞬。

他艰难抬头,看到了倏然降至身前的魔尊。

没有丝毫血色,白得近乎病态的脸,然朱唇殷红似血,晶莹饱满,在烛火下闪着别样的色泽。

狐仙看过了她的唇,便有些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却又忍不住不看。

狐族女子最擅媚术,妖艳者不在少数。可是谁身上也没有凤迩这样妖冶到骨子里,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股媚态,和这样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目光若有若无流连在他脸上片刻,极尽妖娆。

凤迩嗤笑道:“这等下贱货色也配入我的眼吗?”说到最后一个字语气中已隐隐带了怒意。

小妖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吓得不轻,小心翼翼地问:“那依大王的意思——”

“扔了。”凤迩轻飘飘吐出两个字,转身又要躺回去。

小妖挫败地冲几个手下挥挥手:“兄弟们搭把手,今晚的下酒菜有了。”

话刚说完小妖便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又落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纵使他皮糙肉厚,也禁不住吐出一口血。

凤迩火气十足地道:“我方才说什么你听不见吗?我说,扔——了。仙界的人,吃了你也不嫌恶心!”

她脸上的嫌恶之意明明白白,令那狐仙不禁觉得有些屈辱。

2

凤迩这厢刚刚躺下,又一个爽朗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凤凤,我又来瞧你啦。”

凤迩闭眼假寐,权当没有听见。

自从千年前在昆仑山下一夕成魔,仙界中人就视她为异类和眼中钉。唯有凌阳对她当日手持巨斧劈山的行为崇拜得不行。不惜放低老祖宗身价,要与她做个忘年交。三天五日便要来魔族串个门儿。

起初凤迩是抗拒的。

然君子斗不过坏人,坏人斗不过小人,小人斗不过赖皮脸。况且陵阳是赖皮脸中的鼻祖——狗皮膏药式赖皮脸。

俗话说千年的那啥万年的那啥,陵阳仙君身为一个活过了那啥和那啥的祖宗,别的本事没有,黏人的功夫六界中他若称第二,盘古大神的棺材板儿恐怕都要压不住了,第一个跳出来不同意。

总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这种事要脸的人干不来,不要脸的人贴上一两回见对方屁股仍旧冷冰冰多半也就作罢了。

陵阳仙君却一贴就是一千年,不光是贴魔界头子的,连其下面的小兵小将他也不放过。对待敌人时刻像对待自己同志一样温暖,连续蝉联多年“感动六界十大人物第一名”。排除他自己就是评委之一这个不重要因素,此事足以说明陵阳仙君是十分有恒心和爱心的人。六界祖宗之表率非他莫属。

以上都是本文作者在仙界报社兼职打工的时候被陵阳仙君威逼色诱——呸,不是,威逼利诱着写的,作者的良心到现在还在痛。

所以真实情况是,陵阳整日这么四处闲逛,一方面是脸这个东西,对于他来说,向来小于等于零;另一方面,他实在是太太太无聊了。

那一群在恋爱中的人谁也不想带他玩,谁能了解单身狗的痛。

他认为凤迩就能。

“小凤凤,睡觉有甚意趣,起来嗨呀?”

凤迩纹丝不动。

“上次你与我说到,他让你相信了一见钟情,后来呢?挖坑不填的都是渣。”

凤迩随手扯过两个抱枕捂住头。

陵阳把抱枕抢走:“我怎么听你手下说你最近对美男子十分感兴趣,你看我怎么样?”说完凹了个造型,朝她抛了个媚眼。

凤迩静静地看着他。

陵阳绷不住,老脸一红:“啊,忘了你是个白发控,不喜欢我这种又帅又可爱的。”

“你有事直说。”

陵阳无辜地道:“我没事啊,日常过来给你温暖而已。”

凤迩冷笑一声,她底下的人前脚刚抓了人,他后脚便跟了来。顾左右而言其他,真当她凤迩是傻子不成?!

凤迩起身就走。

陵阳见瞒不过,便也肃了脸,拦住她道:“你抓了个狐族的孩子是不是?听我话,把他放了。”

凤迩直到此时才拿正眼瞧了瞧他,似是从他嘴里听到了世上最滑稽的笑话:“听话?你叫我听话?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陵阳丝毫不恼,语气却是无比严肃:“我是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住你自己原来是谁。”

凤迩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声音比先前阴狠三分:“多谢提醒,不然我还真是忘了自己是谁!”

手上毫不留情地朝陵阳脖子上抓去,陵阳被她逼着后退几步,欲抬手相抗,眼前突然烧起一道火墙。三昧真火上魔气蹿动,硬生生将他隔绝在外。

凤迩站在另一端,看他的神情跟千年前成魔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样的孤傲绝望。

“别以为你可以在我魔宫自由出入我就会对你另眼相待,我只是没将你放在眼里罢了。你的自作多情到此为止,即日起若再敢踏入魔族地界一步,当人人可诛!”

陵阳急道:“井井!”

凤迩离去的身影猛然一顿。

陵阳叹道:“前些日子是你母亲的寿辰,你大概也是忘了罢。所有的孩子都到了——除了你。当着众人的面老凤后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井井,一个母亲思念孩子的眼神是瞒不过旁人的。还有凤栖,自小你就最疼他,你怎么能——让他们为你如此神伤?”

凤迩一愣:“什么意思?”她怔愣的工夫,火势顿时小了下去。

“你纵容手下滥杀无辜凡人,触怒天帝,当即便要派天兵下界拿你。是凤栖硬要为你辩驳,说此事不能就此盖棺定论,他说你不会做出这种事,恳请天帝允准他下来彻查。哎,这孩子也是莽撞,他性子向来和顺,从没听他对谁说个不字,那日却对天帝不依不饶,言辞凿凿。

“天帝正在气头上,再加上他跟衡阳不清不白的关系,难免被有心人编排说他恃宠而骄,目无尊长,是为大不敬。更有甚者说他暗中与你魔族勾结,有不轨之心。天帝盛怒之下,便罚了他天雷之刑。

“当时衡阳在场,他只要多说一个字,凤栖莫须有的罪名便算坐实了,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陵阳看着眼前涨势喜人的火苗,忙道:“冷静冷静,凤栖没怎么受伤,他凤王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是佛祖的弟子。

“最主要的是衡阳当时的眼神实在太变态了,众人唯恐再逼出一个魔王来,开始纷纷给凤栖求情。于是天帝就坡下——咳,那什么,他大抵也觉得过意不去,就准了凤栖彻查的请旨。不过彻查之人却不是凤栖,他总归要避避嫌。”

陵阳说到这里,略略有些失望地看着她:“大家都知道你心里有气,你就算要泄愤,也不该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更不该选在你母亲寿辰这一天。凤迩,你是——故意的吗?”

听他这样问,凤迩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后是了然,最后化为一个绝然又得意的冷笑:“怎么,你才知道啊。呵呵,凤栖那个傻子,我让他去替我申诉了么?纵使他受罚又与我何干?别什么都赖在我身上,便是他就此死了,也是他自找的。”

“凤迩!”陵阳喝道,“覆水难收,有些话你可想好了再说!”

“啧啧。”凤迩看他的眼神都变得讽刺了许多,“别在这儿假仁假义了,仙君,我做都做了,还会怕人说吗?”

“假如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青阳,你也会如此无所顾忌吗?”

“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火势忽然大涨,凤迩的脸在那黑红交加的光影中逐渐凄厉狰狞,“别忘了你曾经也是帮凶之一。你不配提他!”

凤迩一扬手,火光顿成包围之势,将陵阳圈在其中。

“天帝他要派兵拿我是么?恰好我也想会会他。方才让你滚你不滚,那就留下好了,正愁没人祭旗。”

陵阳:“……”

他跟其他三位仙君不一样,原身是棵植物,属木,天生畏火。

此时心里的苦水比海还要深:“为什么每次做这种事情的都是老子?不怕魔一样的对手,就怕神一样的队友啊。”

他谄媚地望着歪在软榻上的女魔头:“小凤凤,其实我还有个绝活不曾给你展示过。就是可以滚得非常圆润,不如你让我给你滚一个看看?姿势真的特别标准。”

凤迩兀自闭目养神。

“你不为我想想也应该为作者想想,我就是友情出演一下,委实不必占用这么长的篇幅。你再不让男主角出场,作者怕是又要被读者小天使吐槽凑字数了。”

凤迩屈指一弹,火圈立时向他进缩了一半,火星子眼看着燎上了陵阳的外袍,吓得他嗷嗷直跳脚。

凤迩不紧不慢地道:“无妨,我丧偶。”

短短五个字听得陵阳一怔,眼前一阵风起,回过神来时哪还有凤迩的影子。

陵阳:“你这么说走就走,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3

落花时节,人间香海飘雪。

酒肆的店家有些担忧地看着店中唯一一位女客拍开了又一坛烧刀子,豪爽地大口灌下。

哪有这样喝酒的人,哪有这样喝酒的姑娘,进门就要店中最烈的酒,一喝就是好几个时辰。

且这姑娘好生美艳,红衣似火,长发黑亮如瀑,眉梢眼角皆是万种风情。

旁边客人见色起意,涎着脸凑上前来调笑:“小娘子怎的一个人出来喝酒,不如和咱们大家伙儿结个伴呀。”

烈酒入喉,凉意一路从喉咙延伸到腹底,滚烫再由腹底炸开来,冲到脸上。

凤迩点头,两颊绯红,顺从地跟着那人走,任凭泛着油腻的手揽上纤腰。

忽然另一只手将凤迩抢了过去。她侧过头,醉眼蒙眬中,看见一个淡淡清影,白衣胜雪,及踝长发胜白衣。

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眸色幽深,沉寂无声。

她便痴痴地笑了:“青临,你来迟了。”

来人不看她,对不怀好意的男子道:“拙荆向来任性,若是给诸位添了麻烦,在下替她道歉。”

他虽看着清瘦,但说出来的话似淬冰浸雪,无端使人发抖,再加上一头雪白长发,怎么看都不是常人。

一时竟没人敢上前招惹,由着他带走了烂醉的姑娘。

街上不知哪家乐坊里有歌姬在唱:“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

凤迩从前家里有个弟弟唤作十一,最擅饮酒,宣称酒能解忧,亦能壮胆。

凤迩此刻觉得很是。

不然她怎能有机会再见到青阳,哪怕只是做梦也好。

于是她又重复道:“青临,你来迟了。”

面前的人仍不说话,手倒是牢牢顾着她,防她歪到出游的行人身上去。

凤迩见他迟迟不答话,索性不走了。她忘了她已是叱咤风云的大魔王,还当是在昆仑墟上,不觉就露出些小女儿的形态来。

歪着脑袋瞧他,扯着他衣袖不撒手:“青临,你一人孤坐在那人不行、鸟不飞之地,冷不冷?”

“他们有那么多人,人人都比我本事大,却无一人肯救你。”

“不过没关系,你有我足矣。我把我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你,我的翅膀给你。”

她说着,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从背后延伸出来,紧紧裹住眼前的人。

他二人原本就因样貌迥异引得行人纷纷注目,此时凤迩一现原形,人群顿时尖叫着慌乱逃散。

凤迩浑然不觉,她将对方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还有我的心,我的心也给你。”

手掌下的胸膛一片冰凉,死气沉沉。

凤迩慌了:“不对,我的心——我的心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了?”

她胡乱地将手捅进胸腔,伸出来的手沾满了鲜血,却是空空如也。

凤迩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自言自语道:“不可以,不可以没有心,我和青临说好了的!我的心呢,心呢——”

她神情涣散地满大街寻找她的心,拉着一个人便问:“你看见过我的心没有?”

“是你偷走了我的心吗?”

“你知道我的心在哪里吗?”

“求求你告诉我——”

“是谁——”

有胆小的凡人直接被她吓晕了过去。

最后,这个手染鲜血的魔尊蹲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明明三魂七魄被夸父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抽出来、放干了全身血液的时候都没哭;被千人所指、佛祖的发鞭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没哭;被阿爹亲手刺穿了心脏说不要她的时候没哭;看见他一点点在自己眼前消逝的时候也没哭。

如今却为了一颗丢弃了好久的心哭得不能自已。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泪眼婆娑:“怎么办?我把我的心弄丢了,我明明答应了青临的。”

“我把青临也弄丢了。”

“还有凤栖,还有我阿娘,我好想她。”

“我没有用,我亲眼看着他消失,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好害怕,我想回家——”

随后她跌入一个温软的怀抱,他有些拘谨地圈着她,很温柔很温柔地道:“你的心没有丢,它在我这里。”

“什么?”

“你可以摸摸看。”

她犹豫着,小心翼翼地将血淋淋的手贴上他的胸膛。

半晌,脸上泪痕犹在,却发自肺腑地笑了。

他道:“我带你回家。”

“回家?”凤迩脸上的神色又重新迷茫起来,摇了摇头,语气也说不上多黯然,平铺直叙地道,“我没有家。”

“从今日开始有。”他牵起她的手。

4

凤迩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大魔王也经不起宿醉的摧残。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中一张陌生的床上,到处弥漫的烟火气昭示着这还是个凡人的房。

凤迩敲敲脑袋,昨日只记得被陵阳刺激了一回出门买醉,之后发生了什么真真半点也想不起来,她成魔以来控制不住自己天性的时候常有。如若真的发生了点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那她真是信了凤十一的邪。

床底似乎有东西。

凤迩喝道:“谁在那里?!”

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从床底爬了出来。

小娃娃约有七八岁年纪,白白嫩嫩,一根指头含在嘴里,口水沥沥地与凤迩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凤迩立即断定这孩子脑子有病——字面意思,不含歧义。

凤迩捏了捏他的脸,手感良好,忍不住又捏了捏。捏第三次的时候,看到娃娃脸上被自己的指甲划出一些红痕,忙将指甲通通变没,才往他脸上捏去。

娃娃被她捏脸捏得有些不耐烦,一直藏在背后的一只手拿到面前,举起一个什么东西“咔嚓”咬了一口,似乎咬不动,他脸皱成紧巴巴的一团,嫌弃地呸了一声。

凤迩:“……”

她觉得那东西莫名眼熟,往袖口里掏了一下,确认了。

“喂,小鬼,那是我的东西,还来。”

娃娃眨巴着眼睛看她。

凤迩阴森森地道:“警告你,我可不是什么凡人,我是大魔王,你怕不怕?”说着双手握成爪举到面前做恐吓状,“哇!”

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凤迩:“……”

“笑什么笑,再笑我就吃了你!”

孩子笑得更欢了。

凤迩:“……”

人类的熊孩子真可怕。

她只好自己动手抢了。

孩子以为她要同自己戏耍,错身跑了出去。

门外是淫雨霏霏,山谷空幽,阡陌交通,遍植桃李。正值花季,落英漫天,自在飞花轻似梦。

小胖子腿不长,跑得倒是挺快。凤迩追着他在树林里跑了几个来回,令人高兴的是,小胖子终于摔倒了。

手里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去,凤迩十分没有同情心地欢呼一声。

望去的瞬间蓦地止步。

青竹伞,纱衣华发无瑕。

一如千年前的昆仑之巅。

舒眉朗目的青阳仙君指尖迸发星光点点,在苦寒的冰封之地凭空为她化出了一整个春天。也是这样下着雨,他执伞缓缓走进她的视线,站在雨中,周身都笼着一层淡淡的白光,眉眼黏着同春雨一样的润泽,问道:“小二你看,这里可还缺点什么?”

从此再没能走出她的生命。

一千年,十个百年,无数个日日夜夜。

而今一个一模一样的他站在这里,眼中映着三月桃花雪,映着她。还是她初见时便喜欢上他的模样。

千年万年,亘古不灭。

她起初是盼着他能回来的,盼着盼着就不盼了。她怕这盼最终只是自己痴心妄想,更怕他若真的回来,自己的几许深情他还不上。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对面的人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果子。一千年,再怎么保存得当也阻止不了它的腐败。

可她满眼还是当年他站在雪地里,冲她举了举手中的野果,眼角蕴含着一点讥诮……

她极力摆脱掉回忆,眼前人长着他的样子又如何?终究是个凡人,凡人会老会死,青阳仙君不会,她也不会。

青阳永远地死了,而她永生。

她捞起地上摔倒的胖娃娃,听对面的人缓缓走近,突然失了回望的勇气。

只好垂着头,听他道:“这可是姑娘的东西?”

莹白的手掌送到眼前,她一把抓回来,生硬地道:“谢了。”

来人似乎对她的无礼并不在意,仍旧淡然地道:“姑娘昨日喝醉了,在下不得已才将姑娘捡了回来,冒昧之处,还望见谅。”声音比青阳多了一份温润。

顿了顿,他又道:“姑娘喝醉之时,好像将在下当作了旁人。”

“……”凤迩冷冷地道,“我认错了。”

那人便不再深问。

他说他叫修离,是个游走大夫,几年前来到这里,觉得这里清净,故在此定居。

山下有个小村落,住的大多数是孤寡老人。那小娃娃便是其中一个老婆婆的孙子,自小有些智力不足,孩子父母皆在外处,老婆婆腿脚不便,修离便将孩子时时带在身边照顾。

修离说这些时,那孩子便在凤迩怀里玩她衣上的穗子。

修离于是道:“这孩子倒是十分喜欢你。”

凤迩偏头瞧瞧他,他也瞧着凤迩,凤迩朝他扮了个极凶的鬼脸,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凤迩:“这小鬼只会笑不会哭么?”

修离道:“是。”

“他叫什么名字?”

修离对孩子道:“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抬头,一字一字很认真很费力地道:“井、井——”

凤迩:“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井、井!”

凤迩:“……谁给他起的这名字?”

修离道:“是我。”

“为何想起来给他起这个名字?”

“觉得这名字特别。”

“如何特别?”

修离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道:“其实说起来,也并没什么特别。”

“是啊。”凤迩像说给他听也像说给自己听,“也没什么特别,大街上叫这个名字的到处都是,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5

凤迩就这么赖着不走了,她说自己是个离家出走的孤儿,修离也信。

然而她一个魔尊总归不大好意思蹭凡人的吃喝,就随口表示修离再去村子里看望老人的时候,她也可以跟过去帮个忙。

于是修离再下山,后头跟着凤迩,凤迩身后跟着井井。这孩子好像真的十分喜欢她,她走到哪里都要黏着,凤迩恐吓他数次未果,只好勉为其难让他跟着了。

一来二去,凤迩也在村子里混了个脸熟。老人们都喜欢小辈,修离又时常来帮忙,因此拿他当自己孩子一样,连带着也喜欢凤迩。

一个婆婆说凤迩的脸色不好,乃是不知保养造成的体虚,非要送她自己家里树上结的大枣。

这些凡人在凤迩眼里寿命短暂如蜉蝣,朝生暮死一瞬,须臾几十年而已,七八十岁的长者连她手底下最不起眼的小妖都不如。然而当老人温热的手握住她的,几乎烫得她下意识就往回缩。

老人却将她紧紧攥住,是真心实意的心疼:“你看看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手就凉成这样,以后上了年纪可怎么得了。若是给你爹妈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说你呢。”

凤迩苦笑:“我做了错事,我阿爹阿娘早就不要我了。”

婆婆道:“爹妈和儿女之间哪有隔夜仇?你同父母认个错,好好说说。”

“不必了婆婆。”凤迩轻轻道,“我没有错。”

“大是大非老婆子也不懂,我只知道咱们凤迩是个好姑娘,好姑娘应该多笑笑,不应该这么难过。”

婆婆将她的手一直焐着,一直焐着。

这样久违的温暖,凤迩曾经也有过,亦曾希冀过能将它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

她偷偷看了看修离,他正低头含住井井递给他的一颗枣子,似有所感地回过身来与她对视了一眼,下一瞬凤迩口中也被塞了一颗。

修离淡笑着问道:“甜吗?”

凤迩撇撇嘴,转身给井井塞了一颗,问道:“甜吗?”

井井兴奋地挥手:“井井!井井!”表示还要。

“说‘甜’就给你吃。”

“井井!井井!”

“不是‘井井’,是‘甜’。”

“井井!井井!”

“……”

修离在一旁无奈地笑。

晌午修离去帮隔壁的阿婶给老伴熬药,留下凤迩和井井陪老婆婆生火做饭。

刚刚下过雨的缘故,柴火有些受潮,火折子快点完了火也没生起来。凤迩趁婆婆转身的间隙,冲柴火堆里打了个响指。

井井瞪大了眼睛,新奇地看着她。

凤迩忙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井井也有样学样。

凤迩身上的邪火一下子找到了用武之地,她带着井井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走了一遭,不消一时半刻整个村落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凤迩颇为自得地走在乡间小路上,突然间手上一热。她低下头,井井闪烁着一双纯洁明亮的大眼睛,很开心地仰着脑袋看着她。

凤迩犹豫了一下,反握住了那双软乎乎的小手。

她好玩心起,对井井道:“你看好了。”

伸出翅膀飞到半空。

井井长大了嘴巴,哈喇子流得更多了。

“怎么样,厉害吧?想不想让我带你飞?”

井井猛点头,朝她大张开双手欢呼:“井井!井井!”

“说‘飞’就带你飞一圈。”

“井井!井井!”

“说‘飞’。”

“井井!井井!”

“……”凤迩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挫败,“算了算了,回家吃饭。”

井井又黏上来拉住她的手。

然而他们回不去了。

6

老凤王一马当先堵在了路的尽头。

他还是风采不减,手持利刃,金刚怒目地看着凤迩。

身后是法相庄严的尊者和气势翻涌的天兵天将。

陵阳的话言犹在耳:“天帝大抵也觉得过意不去,就准了凤栖彻查的请旨。不过彻查之人却不是凤栖,他总归要避避嫌。”

是啊,凤栖尚且要避嫌。老凤王才是最好的人选。

大义灭亲这种事,干起来一回生两回熟。

凤迩抱起井井,一步步走向老凤王。

她小时候脑袋瓜子顶聪明,几个孩子联合闯了祸,不消说她准是拿主意的那一个。

独有一样,迟迟学不会飞。一两百岁,小翅膀仍跟摆设似的整天耷拉在身后,蹬着两条小细腿到处乱跑。

老凤王选了个良辰吉日,一把拎起她从悬崖上把她扔了下去。

她吱哇乱叫地以为自己死定了,就在快要砸在地上的时候,跟着跳下来的老凤王稳稳在空中托住了她。

“阿爹。”她眼中带泪,刚要惯性扎进他怀里撒娇,老凤王却带着她再度飞到悬崖顶,不由分说将她又扔了下去:“再来!”

整座山上都充斥着她的惨叫。

“再来!”

“再来!”

那天,不管她叫得有多惨,老凤王也不曾安慰她一句。但只要她回过头,总能看到阿爹牢牢跟在她身后。

一次次把她扔下去,再一次次带她飞上来。

直到她适应了高空,战战兢兢地打开了自己的翅膀。

倔强得就像非要教会井井说话的她。

凤迩将将走近一些。

老凤王立时拔剑出鞘,横在胸前,是防御的姿势。

她不得不停下。

原本应该装着一颗心的地方骤然一痛,空荡荡的胸腔里无时无刻不呼呼倒灌着冷风。

已经死了的心,大概不会再死第二次了罢。

老凤王身后的尊者缓缓开口:“兀那魔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凤迩的脸色倏然冷了。

她看了看怀里的井井:“让我送这孩子回家吃饭,然后任凭你处置。”

她看也不看那尊者一眼,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身后利刃破空,凤迩不及回头,心口又是一阵钝痛。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及时捂住了井井的眼睛。

继而她笑着回头,将剑从容地一点点从身体里往外抽,带出一连串的血珠:“这么做没用,你不知道吗?魔王都是不死之身。”

血很快渗透了红衣,不会死不代表不会痛,凤迩笑容又深了一层:“我说了只要送这孩子安然回家,自然会回来给你个交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老凤王气红了一张脸:“孽障,你本就有错在先,当年念及你年纪小,姑且饶你一命。你不知悔改也就罢了,而今反倒变本加厉,伤及无辜凡人性命。现下人赃俱获,断然留你不得,还不将那孩子放下,速速束手就擒!”

凤迩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你以为——我要吃了他?”

“哼,何必还要惺惺作态。你敢说前几日那一村子凡人性命,失踪的狐仙,还有至今未归的陵阳仙君,一桩桩一件件,难道都与你无关?

“你太叫我失望了!有错不可怕,你改就是了,可是你呢?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养不教父之过,若你不能改邪归正,那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愿亲眼看到你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老凤王看她的眼神除了正邪不两立的痛恨再不剩其他。

“呵呵呵……”凤迩不可自抑地大笑了起来,“原来我在你眼中就是如此的不堪,倘若我说这些我都没做过呢?”

“还敢狡辩,你自小就油嘴滑舌,谎话多端,事到如今你问问谁还信你?”

凤迩沉默环顾四周,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大义凛然、恨不能将她处之而后快。同千年以前如出一辙。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从始至终,也只不过想救回一个人而已,如果这也是错,如果这也是错——那便错个彻底好了。

她脸上浮现一层阴翳。双目渐渐赤红,眼看就要大开杀戒,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信她。”

只三个字而已,话音仍轻,却足够承载起天地四合的沉重,因此砸在地上,铿锵有声。

修离出现在小路的另一端,身着千重雪,如同上苍格外开恩,在她如黑夜一般的绝望中,赐给她一地白月光。

很快一个弱弱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我也信她。”

是做好饭等她回去吃的老婆婆。

“我也信她。”是李爷爷。

“还有我。”王婶儿。

“再加上我。”

“我也信她。”

“……”

整个村子的老弱病残都来了,有凤迩认识的、不认识的,整齐而缓慢地跟着修离站到了凤迩身后。迎着凤迩的目光,无一不带着慈祥的鼓励的微笑。

六界中凡人数量最多,力量最弱,本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存在,凤迩未曾给他们任何天恩,只不过是为了好玩帮他们做了几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她对修离和村民笑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甚至不是人。”说着展开翅膀,眼睛故意变成血红,青面,浓朱的唇。

“看,这才是我的真实面目,我是魔鬼,我吃人。”

老人们眼神中明显有了一丝惊惧。

凤迩转身背对着他们,沉声道:“趁我现在还不饿,你们走开还来得及。”

身后半天没有动静,一双小手勾住她的脖子,小娃娃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信。”

凤迩手一松,放下井井,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井井定定看着她,大眼睛清澈无垢,清晰地重复着自己人生中学会的第二个词。

“信,井井,信!”

身后一个老伯伯先开了口:“你看,连井井都信。小孩子心思最单纯,比大人还识善恶。”

“是啊是啊,难道咱们活到这把年纪,竟连一个小孩子也不如。”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神仙可没有给老婆子捶过腰。”

“我家屋檐上的燕子窝被风吹掉了,燕子回来急得直叫唤,还是凤迩帮我垒好的。”

“你看这孩子瘦得,哪像会吃人的样子,平常连猪肉都不吃。”

老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凤迩鼻子有点酸。

心已凉透,泪还是炙热的。

一旁的井井突然尖声大叫,众目睽睽之下,凤迩挥刃砍下了双翅,用的正是老凤王的佩剑。

顿时血流如注。凤迩踉跄了一步,硬撑着没有倒下,脸上血色全无,却笑得十分轻松:“阿爹,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是你教会了我怎么飞,如今我将这翅膀还你,便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她闭了闭眼睛,剑和翅膀一并抛到他面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我认了,这下你满意了吗?”

老凤王未曾想凤迩会对自己这般决绝,他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晓得翅膀对于一只凤凰来说有多重要,一时震惊得愣在原地。

修离走近,目光轻擦过惊疑不定的老凤王等人,最终还是落在凤迩身上。

他伸手拭干她的泪,拥住她不支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道:“遇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人。”

修离笑笑:“本来是见义勇为去的,到后来你当街现原形,我发现自己有些托大。你想必不需要我救,但是后来,你叫我青临。”

凤迩抬头看着他。

“不瞒你说,我也是异类。除却这一头白发,我还没有记忆和心脏,从有了意识开始,我便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不老不死,不病不痛。亦不知自己是谁。”

却总做梦。

梦中是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和广旷寂寞。

后来连寂寞都离他相去甚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生命中终于出现了另外一种颜色:红。

先是一枚小小的红色野果。

继而是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她的声音听起来清亮极了:“您一人孤坐在那人不行、鸟不飞之地,冷不冷?”

“我还有个小名,叫井井。”

“你没有心也没有关系,我把我的给你好了。”

再是燃烧的火焰。

大雪中她的血。

和一颗心。

直到那天这个魔头在街头焦急地寻找她的心,沉郁的魔气掩盖之下,她还是那个赤子之心不改的小姑娘,其实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

她只是将自己牢牢困了起来,因尝遍许多委屈误解和痛楚,越发渴望得到许多的爱,也越发害怕自己配不上那许多的爱。

所以才有了反复无常、喜怒无法揣度的魔尊。

“还有这个。”他拿出那枚腐坏得差不多的野果,托在手掌闭目一阵,眉心闪过一点白光。再睁开眼睛时,掌心的野果光鲜得像是刚从树下摘下来的一般。

凤迩神情复杂,下意识要挣开他的怀抱,却被他抱得更紧。

两具身体,胸膛贴着胸膛,一具冰冷似雪,另一具也冰冷似雪。

尽管这世界比我们想象中要残忍,但我们至少还能相互拥抱着取暖,哪怕一时片刻也好。

“我想,大概也可以这样。”

他的手覆在她的后背,全身迸发出一层淡淡白光,将他和凤迩都笼罩其中。

“凤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说的青临,如若我是,那么你是神是魔是什么也好,都不重要。你是魔,我就陪你沉沦,红尘紫陌,碧落黄泉,生死不计,锥心相随。”

背心里有什么在生根发芽,如成蝶破茧的最后一刻,凤迩终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开始剧烈挣扎。

“放开我!你不是!”凤迩疯狂摇头,“你不是,他早已死了!你别以为你跟他长得有些相像你就可以冒充他,你不过是个同蝼蚁一样卑微的凡人而已!你怎么敢?!怎么配?!

“你我才认识几天,旁人欺我负我辱我毁我是我活该,我自作自受,与你又有何干!给我停下停下停下!我不会感激你的,我恨你,青临,你听见了么?我恨你!”

明明近在眼前,修离的声音却虚弱得仿佛响在天边:“无妨,只要你好,爱恨都随你。”

白光大盛之后散去,修离不见了踪影,只剩凤迩委顿在地,手臂还是拥抱的姿势。

身上的戾气荡然无存,脸上重新恢复了红润,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凤凰。

她身后是新生的巨大轻盈羽翅,白色羽毛在阳光底下映幻出绚烂的七彩光芒。

胸膛里还有一颗鼓动不已的心脏。

能给她的他都给了。

两次,她失去了他两次。

她展翅腾飞,伸手掐住了尊者的脖子。

这一下却是出乎众人意料,老凤王同时拔剑,凤迩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得让他忽然有些心慌。

凤迩问尊者:“总归会有法子让他回来,是不是?”

尊者虽被她拿住,神情仍无动于衷,如月下青莲般淡泊:“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凡所有相,皆为贪妄,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凤迩冷冷地打断他:“别跟我说这些没有用的废话,我只要他回来,否则我不介意去弑了你的佛,想试试看吗?毕竟我已没什么可失去。”

随着她手掌力量加大,尊者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龟裂。

“法子只有一个,青阳仙君造化万物,万物有灵。灵聚而生他,循环往复,是谓天道长生。”

“捷径。”

“聚灵非同小可,没有捷径可走。你方才也亲眼所见,千年间也堪堪聚得他一缕残破游魂。”

“少啰嗦,我只要捷径,不要让我再重复。”

“入无间底狱,渡八千恶灵生魂。”少有人会对尊者如此无礼,尊者甚是不习惯,不觉也有些恼意,“恶灵生前执念最强,也最为残暴,轻易不受渡化,稍有不慎便会遭其反咬吞噬,沦为其中一员,日日受地狱业火焚烧,生不如死。我从未见一人能从中完善其身,功成身退。你既已洗炼去一身魔障,还是尽早归回仙界,一家团聚,何必自不量力。”

凤迩不屑冷笑:“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

转身之时忽听老凤王仓惶一声唤:“凤迩……”

她回过头来,直至此刻,他看她才像是一个父亲看女儿,然而,晚了。

凤迩道:“说来可笑,我成魔千载,手上唯一沾染过的血,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你但凡信我一刻,你我父女之间也决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有你的执着,我有我的,孰是孰非我不敢断言,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此生此世,再没有阿爹。言尽于此,珍重勿念。”

言罢扶摇直上,再不回头。

老凤王面如死灰,尊者想要婉言几句,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他阅尽大千世界数万卷佛经律论,教诲世人如何爱人,忽然想起,没有哪一卷能教诲世人怎么去恨。

可是向来有爱就有恨,有恨便有爱,相辅相成,才是真正的众生芸芸。

爱既然应该,难道恨就不应该吗?

父母若能记恨自己的孩子,孩子应不应该记恨自己的父母?

却原来他也跟众生一样,参得透生死,参不透爱恨。

一瞬间万念互转,若有所思间,老凤王拾起凤迩割舍不要的翅膀,紧抱在怀中,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他蹒跚离去的背影与来时大相径庭,竟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7

沧海桑田,桑田沧海,人间万象更迭了几重。

浮生如梦,只记花开不记年。

她还爱穿红衣,每月十五日坐在“醉此间”二楼临窗的位置上喝酒。

最烈的烧刀子,千杯不醉。

偶尔眺望远方,千里莺啼绿映红,才子佳人两相和。偶尔也有个别不自觉的祖宗来破坏画风和谐。

比如此时,陵阳一身闲散富贵公子打扮,手提一壶上好花雕,调笑道:“这位姑娘,独酌无趣,不如共饮啊?”

凤迩古井无波:“不了,谢谢。”

“好嘞。”陵阳点点头,十分自觉地坐下了。

与她同看了一会儿窗外风景,忽然扭头问她:“这么多年了,你还等吗?”

“等。”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天地无转圜。”

陵阳沉默了,半晌拉开她衣袖,见瘦弱的胳膊上果然旧痕未去,又添了新伤。

摇头叹气,忽然变出大堆瓶瓶罐罐,“哗啦”一下摊在桌上。

戳戳点点地道:“里头有凤栖给的,十六给的,初初给的,你阿娘给的,凤拾给的,还有我从老君那里顺的。太多,哪个是哪个记不清了,你看着包装自己猜吧。”说着随手抄起一个看了看,嫌弃道,“这么浮夸,一看就是十六的风格。大爷的,同等咖位,怎么东阳就比老子富这么多!”

眼见陵阳又要开始扛起“仙界第一自恋大旗”,凤迩利落将桌上膏药一收,准备跳窗。

忽然街上起了一阵躁动,人群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跑,隐约能听见几声“有神仙下凡”的叫嚷。

凤迩心下一动,从窗户展翅飞了出去。

陵阳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我说姐姐,下次变身之前可不可以给个预告先?说个巴拉拉能量小魔仙变身能浪费你多少时间,你你你还飞得那么不低调……”

凤迩甩开他,跟着人群飞到了城郊。

青山含黛,草木含情,花影重重间站着一位仙人,白衣白发,容华如美玉生晕,似真似幻,飘渺若孤鸿。

她驻足空中,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仙人抬头,忽然对她展开一个清绝的笑,刹那间千树万树花开,春风与万物同醉。

他遥遥向她伸出一只手:“小二,春日里情思睡昏昏,你今日可有赖床?”

她也浅浅笑了。

世上幸福莫大于厮,花开与君同赏,花落与君同归,于千万人中,你是第一眼。

尾声

百十来年过去,凌阳仙君觉得自己撮合了青阳仙君与其夫人的破镜重圆,居功至伟。

于是很有成就感地毛遂自荐去月老那里挂了个兼职。直到有一天,月老发现凡人出柜的比例直线上升。

罪魁祸首理直气壮地道:“性别不同怎么谈恋爱?”

被月老拿着拐杖追着他满银河绕了四圈。

凌阳下凡找凤迩诉苦,却见昆仑墟新添的人丁——仙魔两界新一代小霸王跟在小妖身后巡山。

边走边聊。

“我阿娘说她和我阿爹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你怎么看?”

“同意。”

“我阿娘还说,离凌阳叔叔远一点,要不然我近墨者黑,长大了会找不到女盆友的。”

“同意。”

凌阳仙君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