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凤凰的日常:浮生只合樽前老
楔子
“柳大人,你拦错人了。”
隆冬时节风雪欺人,新上任的礼部侍郎柳风眠衣衫单薄,然笔直立于华丽的软轿之前,姿态不卑不亢。
说话的人端坐在轿中,将他递过来的折子翻来覆去看了看,道:“你初来长安,大概不晓得国师这个名头不过是听着唬人罢了,用我家小妹的话说,就是个官方认证的神棍。”
轿帘半掀,柳风眠只窥得那人天青色衣裳一角,并一双白瓷般细腻的手。
“你若要申冤,该当去隔壁街上拦大理寺卿。”
年轻的侍郎仍拦在轿前站着不肯动,嘴巴张了张,道:“可是他们都说你是陛下的面首,凡所求无不得,求你比求谁都管用。”
此话一出,周围一干人都变了脸色。这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基层提拔上来的,不知道城市套路深,“面首”二字坊间私下里议论议论也就罢了,像他这样敢当着正主的面说出来的,还真没有。
一旁侍卫的四十米大刀都快藏不住了。
唯轿中人笑了一笑,“凡所求无不得?原来我这般管用么?”
说着已从轿中走出,顺手将侍卫拔刀的手按了回去。
紧接着这只手伸到他面前,“既如此,你将事情起因详述于我,我去试一试罢。”
他受宠若惊地抬头,本来有些无神的眼睛蓦然睁大。
这是柳风眠第一次见到凤翊。他于漫天的飞雪中,仿佛看到了桃花微雨杨柳风,千枝红霞烟万重。
从此凡世间风花雪月再不能入眼。
1
九薇初见凤翊,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当时富商人家在施粥,九薇为了多抢半个馒头跟发放的小厮差点打起来,小厮狗仗人势,气急了将一个馒头摁进雪泥里使劲泡了泡,一把丢到她脚下,嗤笑道:“你方才不是嚷得最大声吗?现下馒头给你了,你倒是吃啊。”
还在排队的人们一下子围上了上来,他们原本都是同九薇一样的可怜人,却仿佛因为这样一件跟他们干系不大的事情就显得高贵起来了,和那小厮一样,眼含轻蔑,齐齐围观九薇。
九薇低头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弯腰去捡,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一只脚,一下将那个馒头踢走了……只差一点,九薇跟上去继续捡,人群中继而又伸出一只脚将馒头踢开……
九薇像只小狗一样,寻着个馒头来回穿梭在人群里,人们被她取悦,发出一声声哄然大笑。
终于,她脏兮兮的小手触到了馒头,开心地欢呼一声,张嘴就要往嘴里塞,馒头突然从她手里飞了出去。
她惊异地抬起头,看到了凤翊。
她几乎要红着眼睛冲上去跟他拼命,但碍于对方是个大人,打赢他的可能性太小,于是她只好叉着腰,瞪着眼睛朝他吼:“你干吗!赔我馒头!”
对面的凤翊眉头紧锁,这小姑娘看起来比他想象中更加难管教,他道:“宁死不吃嗟来之食,你怎能如此没骨气?”
九薇脸上顿时浮现跟她这个年纪十分不符的冷笑,“骨气值几斤几两重?能让我填饱肚子吗?能让我活下去吗?你们这些大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开让开,姑奶奶没工夫跟你说屁话。”
她长期混迹市井间,将泼皮无赖的形容学了个十足,凤翊看着她,真是又气又怜又想笑,不由摸了摸她头顶,“女孩子不可以说脏话。”
九薇更是不屑,“你是我爹吗?竟在这管教起我来了,莫名其妙!”
“我如果是你爹,早就打你一顿了,万幸我不是。”凤翊弯腰温声道,“我是凤翊,早些年间曾欠你母亲一个恩情,受她临终嘱托来许你一个愿望。”
九薇看着他,忽然跳上前猛踩他的脚,“骗子!看你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你连小女孩都骗!许我一个愿望?我就呵呵了,你当你是阿拉丁神灯啊!”
凤翊:“……”
他无奈地按住不断乱动的小人,右手划出一道结界,将人群隔绝在外,对她展开了翅膀。
九薇不动了,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凤翊:“现在信了?”
九薇点点头。
“你可有什么愿望?”
九薇谨慎地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道:“我要一个馒头。”
“……”
凤翊:“九薇,你的愿望可以再大一点。”
彼时九薇九岁,她道:“那我要这天下。”
“……”凤翊想转身就走的心都有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仔细想想,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顿了顿,他补充道:“其实你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护你平安长大,无忧无虑自在地生活。”
话音刚落,九薇抬起他的手就咬了下去,她咬到力竭,牙根都微微发酸,才松了口。
然后抬头问他:“痛吗?
“我父皇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比你现在痛十倍。我亲眼看见敌人将匕首捅进了他的心脏,他却叫我快走。”
凤翊捧着自己鲜血斑斑的手,肃声道:“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此生不悔?”
“不悔!”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九薇预感这将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为表重视,她将身体站直。
听凤翊道:“你这孩子是属小狗的吗?咬起人来这么痛。”他嘶嘶吸着凉气,痛得声音都有些变调。
九薇:“……其实我属龙,咬你是为让你感同身受。”
凤翊惆怅地看着她。他的这些妹妹里,凤迩果敢要强;久久小事上拎不清大事上却很有主见,可惜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大事;初初最是乖巧懂事,除了单纯好骗一点也没什么大毛病;至于十六……十六且先不提,他觉得以上三个妹妹,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有这个小姑娘难养活。
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九薇立即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凤翊道:“我即已应了你母亲,便绝不会食言。”
九薇点点头,“我信你。”成年累月给反贼追杀使她平日里十分警惕多疑,但见到凤翊的第一面,她便毫无根据地想要相信他,大概是因为他有一双不同于世人藏污纳垢的眼睛。
于是她上前主动拉住了他的手,“我们走吧,凤翊,你可不可以先给我买个馒头?”
“没大没小,你该叫我声师父。”
“凤翊。”
“不叫师父就没有馒头吃。”
“师父。”
“乖。”
……
七年后,流落在外的前朝长公主集合先皇旧部,举兵反扑,结束了新朝皇帝匆匆十余年的皇权生涯,登基称帝。
女帝仍沿用旧时国号“魏”,史称新魏。
此后三年,阖宫内外皆知女帝身旁有一神秘男子常伴左右,同出同入,毫不避忌耳目,一时间谣言四起。
2
“你再说一遍?!”
金銮殿里突然爆出这么一句,惊起屋顶飞鸟数只。
高公公颤颤巍巍地伸手拉人劝架,“陛下哟,你再不放开任大人的领子,任大人就要被您勒死了!这不是话还没说完吗?”
九薇闻言,想想也对,暂时将任远一放,也不管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铁青居高临下地指着他,喝道:“说!”
任远又打了个哆嗦,圣怒之下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茫然无措地道:“我……臣方才说到哪儿了?”
高公公提醒:“您说柳侍郎天天夜里往国师大人的神宫里跑………”
对,就说了一句,陛下就炸毛了。
任远快哭了,“其实柳侍郎在神宫里没干什么,不过就是与国师切磋切磋棋艺……”
“切磋棋艺?!”九薇的眉毛几乎都要倒竖起来,“还有呢?!”
“还……还有品茶……”
“品茶?!朕都没有跟师父品过茶!!!还有呢?!”
……
“还有呢?!”
……
“还有呢?!”
……
“还有呢?!”
“陛下,真……真没有了,您都逼问微臣一个时辰了,您到底想听什么,微臣再给您编……不不,微臣再给您去打听………呜呜呜。”任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忠心,他得罪了谁啊,不过就是听说最近柳风眠跟国师大人走得近,他多嘴说了一句而已,没想到却被陛下听进耳朵放在心上了。
九薇猛地一拍,龙案都震了三震,“高达!”
“奴才在。”
“备马。”
“陛下?”
“我要去捉奸!”
“……”
日暮东风怨啼鸟,晚来天欲雪,女帝的脸色同天空一样,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顶着疾风狂奔一路。
另一厢宾主尽欢彻夜长谈,破晓时分,柳风眠才意犹未尽地走出了神宫的大门,冲着亲自送客出来的凤翊道:“这一夜多有打搅,大人还请留步。”
凤翊与他客套几句,看着他慢慢走远,正要回去,抬脚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这个软绵绵的东西似乎是个活物。
他压低了灯笼一照,发现这不仅是个活物,还是个人。
“陛下?”
等在门外饱经了一夜风雪的九薇自膝间抬起头来,连声音都有些发抖,“师父,你不要我了吗?”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天已大亮了。
九薇围着被子乖乖坐在床上,巴巴看着凤翊亲手拧了帕子,十分不温柔地“啪”一下敷在自己脸上,冻得青紫红肿的脸一贴上热手帕的瞬间,痛得她嗷嗷叫了起来。
下一刻她的头被凤翊敲了一记,“鬼叫什么?”
她立刻不叫了,眼眶却慢慢红了起来,瘪着嘴分外委屈。
凤翊本来并不想理会她,见了她这副模样,终究是不忍心,抚着她脑袋柔声道:“我同柳风眠往来,还不是为了你么?”
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去,一夜未眠,又被九薇这么一折腾,只觉得心跳如鼓,十分不妙。
耳边却闻一声高似一声的抽噎,他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看见包成粽子的小姑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含了两颗泪,可怜兮兮。
他便勾了勾嘴角,“堂堂一国之君,怎弄得像只小狗似的,也不怕丢丑。”
不说还好,一说真是委屈上加委屈,两颗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下来,九薇凄凉地道:“师父你果然是不喜欢我了。”
凤翊一看形势不对,赶在大河决堤之前掏出手帕替她拭泪,一面敷衍道:“好了,大不了以后柳大人再来,我不陪他下棋也不给他茶吃了就是。”
他温温的手心贴在她脸上,九薇忙不迭点头。
宫人在一旁感慨,陛下又被国师大人绕进去了。
待她暖和了一些,凤翊将柳风眠的折子递给她,“柳大人参的是京兆府尹沈晖,他在京中各处圈地购置房产,看中了哪家,便以极低价格购买。对方稍有不从,他便将人私自扣压起来,强买强卖,着实可恨。
“这件事情所知之人不少,不过是因为沈晖是当今丞相的堂弟,敢怒不敢言罢了。柳风眠数次上书均被驳了回来,实在没有法子,才来找了我。”
九薇点点头,将状纸放在一旁看也不看,“那便将沈晖依法处置好了。”
凤翊惊讶地看着她,“……陛下不需要着人查证一下吗?”
“你不是说他强买强卖,着实可恨?”
“这不过是我的一面之词,倘若是我看不惯沈大人,故意诬陷他呢?”
“那就不用依法处置了,直接杀了他给师父解气可好?”九薇似笑非笑。
凤翊一时拿不准她此言虚实,问道:“陛下……是在开玩笑么?”
“不是。”九薇正色道,“为了证明我不是,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沈晖给你看。”
“九薇!”
九薇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又带着点委屈抱怨道:“师父,你可是好久没叫我名字了。”
凤翊最见不得她这种表情,心软道:“还是交给大理寺彻查以后再做决断罢。”
“这等小事就按师父的意思去办吧。”九薇朝宫人挥挥手,宫人领命而去,她如儿时一般扑进了他的怀中。
凤翊身子一僵。
她亲昵地在他颈间蹭了蹭,“师父,过了新年我就二十岁了呢。”
他欲推开她的手便缓缓放了下去。
3
雪下下停停,转眼便是年关。
九薇突然繁忙了许多,一到傍晚便闭门不见人。
殿中烛火通明,九薇一手握着小巧的刻刀,一手小心翼翼捧着一块通透的玉髓,表情认真到虔诚。
然而表情再到位也改变不了她是手残党的事实。
稍微一个晃神,手下一滑,锋利的刀立时在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口子。
“又废了一块。”她不耐烦地甩甩手,准备从头再来。
过来剪灯芯的小宫女看着桌上大堆废了的玉料,道:“陛下想要什么样式的佩饰,吩咐匠人去做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九薇道:“你不懂,需得自己做的才显得真诚。”
说着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窃喜之色。
小宫女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小女儿家姿态,不禁胆子也跟着大了一些,顽笑道:“陛下费心思做这饰物难道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送人?”
九薇心情颇好地点了点头。
“是为了送给国师大人么?”
九薇再度点了点头,威胁道:“不许说出去。”
听闻凤凰喜欢晶亮之物,她便寻一块玉髓,精心雕磨了月余,最终啥也没成。
小宫女不由奉承道:“能得陛下如此青睐,国师大人真是三生有幸。”
“你说反了,”九薇纠正,“我才是三生有幸。”
说话间注意力不集中,九薇手一疼,她低头看看,颓废地哀嚎一声。
4
除夕之夜,正是家家团聚之时,神宫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清。
掌灯时分,侍人送进来一封信。信封做得十分讲究,灯下隐隐可见淡黄色的暗纹,纸张摸上去细腻润泽,虽未署名,但是谁写的自然不言而喻。
凤翊略扫了扫上头的内容,不自觉露出微笑。
侍人好奇道:“陛下信中说了什么,惹得大人如此高兴?”
凤翊微微一怔,“我有高兴么?”
“有。”侍人很肯定。
“哦,也没有什么,她说今年要大宴群臣,无暇分身,因此不能来陪我守岁了,准备过了明日再来,叫我莫忘了她的压岁钱。”
侍人叹道:“陛下年年都来陪大人守岁,突然不来,奴怎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凤翊但笑不语。
夜里忽然有人叩门。
门外新月如钩,枯柳之下站了一个颇俏丽的女子。
她款款朝凤翊行了一礼,道:“大人安好,奴婢名叫素汀,我家主人请大人前去一叙。”
凤翊看了看她身后的马车,“叙旧可以,却不知跟我有旧的是哪位?”
“我家主人说了,大人到了地方自然晓得,请大人上车罢。”
“我若是不去呢?”
女子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劝他从善如流:“大人看见马车后面站着的那四位侍卫了吗?他们的脾气可都不大好。”
言下之意,便是绑也要把他绑去。
凤翊点点头,往马车走去。
“大人!”侍人追了出来,“你忘了带手炉。”他借着给他手炉的工夫,担忧地道,“大人,你还是别去了吧。”
凤翊低声道:“你放心。”
“可是……”侍人还想多说两句,凤翊却已随着女子上了马车。
马车往前行了几步,忽然车帘子被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挑了开来,凤翊探出头,对仍旧站在门口一脸忧愁的侍人展颜一笑,“忘了说,过年好。”
侍人一愣,不自觉地应道:“好,好。”望着他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鼻子一酸,流下两行热泪。他为了不让凤翊看到,转过身去擦,待再转过来时,马车早已绝尘而去了。
马车在去往城中央的大道上一路奔驰,车厢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气,铺着厚厚的毛毡,布置得十分舒适。凤翊自上了车,喝过一盏茶,便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那女子坐在他对面,看了他半天,忍不住道:“大人其实早就猜出来了吧?”
凤翊睁开眼睛,淡淡地看着她,“知道我爱熏什么香喝什么茶的人并不多。”
女子闻言,暗道一声惭愧,与凤翊四目相对不过片刻,脸上渐渐热了起来,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
马车在城中最大的酒楼——临月楼门口停了下来。
除夕之夜,自然没有客人上门,楼内一片静谧。
只有最顶层灯火通明。
最顶层是露天而建,四面装有栏杆,栏杆与栏杆之间纱幕低垂,风拂而动,影影绰绰。这是整个长安城赏月视角最好的地方。站在这里,临风对月,十分怡然。
四周没有墙壁遮挡,也不见火炉炭盆等物,却并不寒冷,也不知是何缘故。
九薇百无聊赖地靠在栏杆上,望着寂寂夜色出神。
凤翊走进去的时候,天空恰巧炸开第一朵烟花。
九薇惊喜地回过头来,笑靥灿若明霞,竟比烟花还要耀眼。
“师父,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凤翊笑道:“陛下辗转相邀,我又岂敢不来?宫宴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看那帮臣子都心绪不宁,八成是惦记着一家老小,便叫他们都早早散了。况且,师父不在,又有何意趣,一个个都是歪瓜裂枣。”
侍立一旁的高达忍俊不禁,“国师在这里,旁人就都成了歪瓜裂枣了。陛下不是前几日还夸人家谢舍人兰芝玉树来着?”
九薇难得面色微窘,“我那是说的场面话,场面话你懂不懂?”
凤翊沉吟道:“高总管说的可是去年的今科状元谢子玉么?”
“国师大人好记性,正是他。”
九薇抢着将他拉过去,“今日能不能不提旁人。师父你来看这烟花。”
她握一握凤翊的手,并不算凉,便放心地拉着他走到栏杆外。
五彩斑斓的烟火在空中接连绽放,照亮了银月如钩,繁星若许。
两人执手并肩,静默无言而立,无形中自有一股默契。
高达远远看着,两人虽然是师徒,却意外地叫人觉得和谐无比,眼前这一片浩大天地仿佛只剩下这一对璧人,圆满得再也插不进半个人去。
因此,他悄悄地退下了。
隔了半晌,九薇突然侧过头去问道:“师父,今天是新年,可以许愿吗?”
“你想要的不都已经得到了么?”
九薇呆呆地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侧脸,“还没有。”
他便笑道:“贪得无厌。”
“就许一个,最后一个。”她拽着他袖子不放。
他被她缠得不耐烦,于是点头,“你究竟还有何心愿未了?”
九薇踮起脚凑近他耳边,与此同时空中炸开大朵烟花,将她的声音淹没了个彻底。
“你说什么?”凤翊没有听清。
她却狡黠一笑,“不管,我就当你答应了。”说着强行将一枚冰凉的事物塞到他手中。
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雕凤凰,雕工极差。
凤翊愣了一愣,很快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欣慰道:“徒弟长大了,知道孝敬师父了。”
九薇冲他直翻白眼。
翻完了白眼又道:“如此良辰如此夜,应该有酒才是。”
酒自然是有,一直在小火炉上温着。
酒过三巡,九薇的眼睛明亮起来,“师父,我今日很快活,我希望往后的每一年都与师父一起过,都能来这里看烟花,师父你可允我?”
她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生怕错过他一个神情,一刻也舍不得眨。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敷衍的话怎么也开不了口。四目相对,他听见自己说:“好。”
这一夜,全城的烟花都在他们头顶上绽放,百姓都穿上了新衣,拿出最大最好的烟火出来祈福,街上欢声笑语传出去很远很远。
他们一定不知道,那些烟花照亮过一个年轻人和一个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幸福的姑娘。
他们一定也不知道,此后的每一年,都会有一个人准时站在临月楼上,看烟花热闹过,再细思人事悲凉。
5
看过了烟花喝过了酒,凤翊道:“回去罢。”
卧房就准备在下头一层,炉子烧得满室温暖回春,沉水香气袅袅。
九薇笑道:“说好了要一起守岁,师父哪有先走的道理?”
临睡之前凤翊刚卸了发冠,九薇就在门外探头探脑,“我替师父梳梳头吧。”
他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一把青丝握在手里,又柔又滑,九薇边梳边道:“其实我有些后悔了。”
凤翊不动声色地坐在镜前,“后悔什么?”
“当年不该向你讨要一个天下,连累师父跟着操劳了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倏然顿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梳子。
“怎么了?”凤翊问。
“没事。”她故作镇静,将白发从梳子上取下来悄悄攒进手心。
凤翊叹道:“我知道早晚瞒不过你,不必藏了。”
“师父……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凤翊轻描淡写地道:“是。”
她是在那天晚上立志成为手工达人的时候发现的,小刻刀划开皮肤,露出翻开的皮肉,是青白色的,不见一滴血。
“那么我死于什么时候?”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
那个小姑娘跟盛气凌人的小厮吵了一架,后来富商出来狠狠训斥了小厮一顿,勒令他给她道歉,并多给了她半个馒头。
小厮当众丢了人,羞愤难当,趁着别人不注意,一把将她推进了池塘。
凤翊去晚了一步。
她浑身僵硬地被人捞上来,手中仍握着半个馒头。
她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冻死的魂魄会永远停留在生前的最后一刻,于是她一次次跑回去抢馒头。
是他把她从生前的执念里一步步带了出来,他本来只想安排她去幽冥投个好胎,来世无忧无虑平安一世即可,可是她求生的欲望那样强烈,她抬头看着他,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我想活下去。”
于是他改了主意,问她可有心愿要许。
……
九薇轻车熟路地将他的头发束好,忽然岔开话题:“师父,你从小到大教了我许多东西。”
“你学得却是不甚好。”
“是你教得不好吧!哪有丢给徒弟一本书让她自己悟,然后师父却飞到树上睡觉的?”
“你不也是悟出了很多道理?”
“……那倒也是。”九薇无法反驳,“我懂得的第一个道理——初生牛犊不怕虎,乃是不知虎,因此做人不可鲁莽,感情用事,容易显得自己无知。”
凤翊靠在椅背上,赞许地点点头。
“我懂得的第二个道理——天上有可能掉野鸡,掉凤凰,掉什么就是不会掉馅饼,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要得到就得先付出。”
九薇看着他眼角新添的细细纹路,“所以师父你告诉我,为了让我这具行走的尸体如同常人一般长大,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凤翊闭着眼睛不说话,忽有水珠落在他脸上,一滴接着一滴,他睁开眼睛,看着小姑娘眼眶发红,两腮挂着泪。好不悲戚。
他不由开始怀念起初见时的九薇,见了谁都凶狠得不像话,像头张牙舞爪的小兽。
好过现在流起泪来叫人看着心碎。是他把她宠坏了。
不过姑娘家还是宠着些好,如果可以,他想把她宠成凤初那样,永远不知什么是忧愁;哪怕像十六也认了,能动手的时候尽量不动口,明明把人家欺负了,却比人家哭得还大声,干打雷不下雨。仗着有一大堆哥哥姐姐,放肆成一只火鸡。
可是九薇只有她自己,死了连个替她收尸的人都没有。她生前明明也是受尽父母宠爱的小公主。
于是他又伸手去拭她的泪,手却给九薇握住,“别想轻描淡写混过去,你手比我个死人的手还要凉,真当我是死的啊?”
他被她的话逗笑了,“其实我手凉是天生的,凤凰都是冷血动物。”
“当真?”
“当真。”
“可是我还听说神仙都是不老不死的。”
“传说有误,独家跟你透漏一下,太上老君的胡子都快拖到地上了。”凤翊眯了眯眼睛,“仙人不会死倒是真的。”
“不论怎样都不会死?”
“不会。”
九薇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你最好不要骗我,你若是骗我,我就当个暴君,天天不上朝,找一后宫的美男,个个都比你好看,然后就把你忘了!”
凤翊眸中笑意更浓,“陛下好大的威风啊。”
6
就寝时九薇倒很乖觉,十分干脆地跑了。
凤翊躺下的工夫,又见她十分干脆地跑了回来,手里还牢牢抱着一个枕头。
她站在他床前,理直气壮义正辞严:“师父,你往里头靠一靠。”
睡觉前她习惯性地将凤翊冰凉的双手焐在自己手里,先哈一口热气,再搓一搓,然后塞进自己被窝放在胸前抱着,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丝含糊。临了孩子气地傻笑,“好梦哦!”
凤翊亦回笑一声,“好梦。”言罢坚定不移地将手抽回来。
微明时分九薇真的做了个梦,梦中有一只金色的凤凰腾空而去,离她越来越远……
她醒来,身畔空空如也。
她找遍了整个长安,最终不死心地去了神宫。
暮色四合,万物沉寂。
远远地,侍人提着一盏灯迎候。
他道大人走前曾嘱咐,不要忘了每日戌时在门前点一盏灯。
原话是:“我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来,不过这孩子走起路来冒冒失失的,又不喜欢带随从,点一盏灯笼给她提个醒总是好的。”
她想起来了更久远时候,那时她尚没有得到天下,与他挤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屋里相依为命,不管回去得有多晚,总能看见他于风雪中提一盏明灯在等她。
他说起他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好不热闹。她当时艳羡无比,却忽略了他敛眸时深藏起来的落寞。
她只道自己孤苦,忘记了他也同自己一样,冷清了十余年。他原本不必这样做,若只是为了先前对友人的一个承诺,他对她可谓已是仁至义尽。
是故初称帝时,她曾违心地试探,“我愿望达成,师父你可以退休回家安度晚年了。”
他向来畏寒,将手缩在袖中看窗外飞絮不断,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你现在这样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等你到二十岁吧。”
她既盼着二十岁这一天快一点来,又怕它来。终于等到那一天,她将四不像的玉凤凰塞到他手中。
烟火声盖住了她的话:“我不想要这天下了,我想要你。”
他到底听清了没有呢?雪落时,她反复思量。
尾声
又是一年除旧迎新日,这已是女皇陛下登基的第十五个年头。
高总管年事已高,九薇准他回乡养老。新上任的年轻总管站在临月楼,看着不远处凭栏而立的九薇,岁月洗祛了脸上少年时候的青涩,她眉梢眼角都透露着沉稳,目光却是柔软慈悲的,因此不怒自威。
听说她年轻时候也是极其活泛的少女一枚,仗着国师大人在侧,干过不少令人头疼的事情。
活泛的女帝陛下他侥幸见过一次,那年梅花开得正好,他跟在她身后路过御花园,她忽然止步站了好一会儿,伸手折下花朵最繁密的一枝,兴高采烈地回头嘱咐他:“你快把这梅花给师父送去。”
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那样鲜妍的笑,一时愣住,然而那笑容比现下的烟花还短暂,她很快回过神来,神色自若地蹲下身去,将花枝埋进了雪里。
她口中的“师父”他略有耳闻,属柳风眠柳丞相提起的最多,因为他时常被陛下招来喝酒,喝高了两人就比赛吹牛,多半三句话里总有两句半要提到国师大人。
似乎柳相那时还是朝中不起眼的小侍郎,却被国师大人预言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陛下为此还和柳相传过好一阵绯闻。
但负责倒酒的年轻总管可以作证,他俩真的只是单纯拼个酒,最多猜个石头布。
赢了的人被允许说那位国师大人一个优点。
陛下因为有一回柳相赢得过多,一气之下把他贬到了七品县令。
隔天酒醒,又写了道圣旨把他升了回来,他听她自言自语道:“算了,谁让你是他看重过的人呢?”
以上都是小总管趁着女帝陛下出神的工夫偷摸回想的。
到了三更天,沉默了一整日的她才开口:“摆驾回去吧。”
每一年的这一天,她语气里总透着岁月忽已暮的疲惫与苍凉。
不过今年这氛围却被一个横插进来的声音打破了:“大哥你就算要坑妹,也有那么多妹,为什么老可着我一个人坑?”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回道:“我比较了一下,属你脸皮最厚,且有东阳仙君护着你,别人轻易不敢惹你。”
九薇的身影猛然顿住。
十六不干了,“可是我也不敢惹七哥啊,你一身修为去了十之七八,才不过在天上休养了将将十几日,我就贸贸然帮着你偷溜出来,这要是给七哥知道了,我的检讨书怕是要写到一万字了。”
凤翊打断她:“啰嗦那么多,你不如从现在就开始回去写,先下手为强。”
十六一听有道理,火急火燎地对她大哥一摆手,“咻”一下飞走。
正在街上放鞭炮的小娃娃望着天“哇”了一声,“娘亲,你看,好大的一枚钻天猴!”
凤翊缓缓走向那个僵硬的背影,笑道:“好徒儿,你若再不转过来,为师手里的压岁钱只好自己昧下了。”
九薇同手同脚地转身,惊鸿一瞥,恍若隔世。
他轻裘缓带,弱不胜衣,比之前轻减那么多,唯明眸中闪烁一点笑意,十年如一日地熟悉。
她红着眼扑向他,抬起他手张嘴就咬,下嘴的瞬间终是不舍,只轻轻碰了他一下。
却抬头郑重问他:“痛吗?我比你痛百倍。”
凤翊轻轻拥抱了他的小姑娘,“我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