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照老凤王起名废的程度，凤家老三原本是要叫凤三的，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名，被老凤后当年死活拦下了。

时年多阴雨，老凤后作为一个文艺女青年，便取一谐音“伞”，给老三取名叫别晴。

别晴长大进入叛逆期，觉得自己亲娘给取的这个名字也不咋地，自作主张将”晴“改作了“情”，于是注定了人生可能是个杯具。

他初入蜀山拜师时，还是个活泼且中二、充满雄心壮志，欲于蜀山之巅放飞理想的有为青年，但是因为蜀山所有山头普遍不高，他一度郁郁，经年辗转，终于成了一代寡言深沉的掌门。

按理说掌门很好做的，深居简出，一脸禁欲，给众弟子塑造一个富贵不能移，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移的光辉形象即可。

但是人型活立牌站久了，也会寂寞。

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换了身微服，决定出门移一移，还没走出半里地，忽然察觉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去看见门中几位长老排队在他身后跟着。这几位长老年纪加起来虽没有他大，但是从面相上看，当他爷爷都够了，其中一个还拄着拐，一走一哆嗦。

凤掌门提出自己的疑惑：“诸位跟着我做什么？”

拄拐的老爷爷抢先表态：“掌门，发生什么大事了，生灵要涂炭了吗？六界要动荡了吗？此等危难时刻，怎么能少得了我们，我们誓死追随咳咳咳咳……”话说到一半被山间小微风呛着了，差点咳破了肺。

凤别情道：“山路崎岖不好走，要不各位先回去？”

另一个长老补话：“掌门莫不是嫌弃吾等上了年纪，不中用了？”

“是。”

“……”掌门就是有随时把天聊死的特殊技能，长老们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

凤别情道：“其实，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阻拦声就此起彼伏。

“不妥不妥。历来规矩便是如此，非有变故蜀山掌门人不能入世。”

“不妥不妥，掌门你不懂说话的艺术，容易被揍。”

“被揍我倒是不担心，但是有损我蜀山门楣。”

“……”

恰好一个新来的弟子打跟前过，见此情景十分莫名，看看这个看看凤掌门，看看那个再看看凤掌门。

凤掌门忍无可忍，“看什么看，没见过爷爷组团遛孙子啊？”

那名弟子不知道这就是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们伟大的掌门，但还是被他不善的脸色吓跑了，一面跑一面腹诽：“本来就是没见过啊，孙子组团从蛇精手里救爷爷倒是常见。”

许是凤掌门怨气太重，长老们决定适当妥协。

半个时辰后，凤别情忧愁地坐在蜀山犄角某个不知名旮旯山头，被长老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掌门就在自家山头略逛逛吧，忽略为数不多的树，忽略地上随便长长的杂草，忽略光秃秃的石头，蜀山风景还是相当有看头的嘛。”

额头一凉，一道隐仙咒没入他眉心。

“为了避免让底下弟子撞见，掌门不妨先将一身仙气收一收，委屈您做半天凡人罢。”

凤别情：“……”

然后他大家闺秀一般地端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遥望蜀山一览无余的“独特”风景，思考了半晌人生。

2

就在他想回去，继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候，一个姑娘从山的那头幽幽走了过来。

凤别情精神一振——蜀山没有女的，这是个外人！

那姑娘作个村姑打扮，手中挎个菜篮，走到凤别情跟前，在平缓光滑的空地上一歪，“哎呀，我摔倒了。”

凤别情：“……这是个什么剧情？”

紧跟着姑娘楚楚可怜地抬头望他，“不不不，先生你不用扶我，真的不用。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你不用乐于助人，千万不用！”

稳坐如山纹丝没动的凤别情开了口：“我说姑娘，戏过了。你这个平地摔忒假。你们妖怪出来骗人之前，都不需要先在家里磨炼一下演技的？”

“咦？不像吗？”姑娘站起来，原地转着圈圈打量自己，“我躲在人类后面学了好久的，哪里不像了？”

“你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姑娘愣住，看了一眼自己身后，脸颊可疑地红了，指着他道：“你耍流氓。”

凤别情：“……”

他突然觉得有点头疼，“姑娘，请问你伪装成人类擅闯此处有何贵干？”

“啊，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我是来抓你的。”

“……”

“你干吗一脸无所谓？你是觉得本大仙抓不了你吗？”姑娘往他跟前一蹲，“没关系的你叫吧，这片山头我都看过了，连只鸟都没有，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凤别情告诉自己要淡定，妖怪里面可能也不乏神经病。

他镇定地问道：“敢问大仙，你抓我是要做什么？”

“这个嘛……”姑娘嘻嘻一笑，“我要把你当礼物献给我家大王。”

“不知你家大王是哪位？”

“说出来吓死你！我家大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六界第一女魔头，混混鼻祖，受万千粉丝瞻仰，魔见魔爱妖见妖开怀的凤迩是也！”

“……哦。”

姑娘一脸自豪，“你看看，果然是吓着了吧？”

凤别情笑笑，“是啊，我好害怕。”

他站起来拂拂衣袖，“我跟你走一趟。”

姑娘警觉地后退一步，“你这么顺从？为什么？你们人类不都喜欢尖叫吗？你叫一个我看看。”

“恕我直言，你这个动不动喜欢听人叫的毛病不好，还是改了吧。”他用手在额头搭了个凉棚看了看远处，指一指，“你是从这条路来的不是？走。”

姑娘更不走了，“哈哈，我知道了，此处肯定有陷阱，要不然你个凡人不可能这么淡定。”

“姑娘，不瞒你说我是个仙。”

“瞎说，你身上怎么一点仙气没有？”

“此事说来话长，但主要你得看气质。”凤别情伸手摸摸自己的眉心，“我诚挚恳请你把我拐走，越远越好。”

姑娘行走妖怪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主动的人类，思量一番得出结论：此人大概脑子是瓦特了。怪不得荒山野岭的一个人出来瞎逛，说不定是被家人抛弃了，也怪可怜的。

于是姑娘自认倒霉，“算了算了，本来看你皮相不错，我家大王又喜欢美男，打算拿你当个寿礼，没想到你脑子不好，拜拜了，我再去寻个别的。”

凤别情拦道：“不然你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我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

“你这人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姑娘立定，张嘴，龇獠牙。

凤别情：“……”

“嘿嘿嘿，这回怕了吧？让你再跟着我。”

凤别情：“不是，姑娘你是不是吃完午饭没漱口？你右数第三颗牙上有菜叶……”

“啊啊啊啊……”姑娘疯了，“我也是第一次出来抓活人，怎么就碰上了你这种变态啊！”

“姑娘你别跑啊，要跑带上我一起跑好吗？”

“你别跟着我！”

“即便你是妖，做事情也不好半途而废的。”

“这位大神我错了，我有眼不识变态，你放过我行不行？”

“不行。”

这天下午，不少蜀山弟子都围观了入围蜀山同年度十大奇景之一——狐妖被一陌生凡人男子追着跑。

3

半个月以后。

凡间某不起眼小客栈。

凤掌门捏着一只小酒杯，看着旁边捧着一只蹄髈大快朵颐的狐妖，忍不住敲了敲桌子：“我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姑娘鄙夷地看着他，默念一百遍“关爱脑残人人有责”，取过纸笔写了自己名字不客气地递过去，然后继续啃蹄髈，不能怪她没有骨气，谁叫她下了山就开始饿，身上还没有钱。

而这位别情兄虽然人傻，但是钱多，除了不让她吃鸡，不犯病的时候还是挺赏心悦目的美男一个，反正他下了山也是闲逛无处可去，她暂时留着当个饭票也不错。

只可惜他不犯病的时候少，比如现在，他两根手指捏着被她蹭得满是油的纸，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叫古月月。”

姑娘怒了，不能再继续被这家伙的蹄髈收买了，她抓紧时间将吃得差不多的蹄髈又咬了一口，愤然往他跟前一砸，“姑奶奶叫胡月，胡月胡月胡月！”

“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凤别情笑道，“实在是你字写得太差，我才逗你玩的。”

胡月更怒了，“你行你上！”

凤掌门放下手中酒杯，无所畏惧地往案前一坐，执笔在她狗爬似的字迹旁写下了她的名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古月月”无语半天，垂死挣扎，“我们狐狸爪子不好掌控，你们人手写得好那是应该。”

凤掌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鸡爪子，决定给这姑娘留点面子，对她招招手，“想把自己名字写得更好一些么？过来我教你。”

他一派闲态，衣衫淡雅，窗外桂华流瓦，美男美景两相衬，美若一幅画。不知怎么，胡月就鬼使神差地挨了过去。

待回过神来，他已将她圈住，把住了她的手。

一时风光旖旎，暧昧无边，

出于狐狸对禽类天生的热爱，胡月闻着凤别情身上隐隐约约的香甜气息，有种想咬他一口的冲动。

4

正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

一只拐杖先戳了进来，长老甲颤颤巍巍地进门，望着两人，两人也回望着他。

相觑好一会儿，长老率先发言：“对不起，走错门了。”

转身体贴将门关上，片刻之后那门“哐当”一下再次大开，长老甲后面跟着长老乙，长老乙后面跟着长老丙丁。

长老乙道：“哎哟我去，真是我们掌门！”

长老甲当先举起了拐，“掌门你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胡月回头问别情：“你的小名叫掌门？”

凤别情：“……”

胡月鄙夷地看着他，“你看看你这人，多大了还让爷爷们为你操心，下次可不要乱跑了。”边说边把他往长老们那边推了推。

凤别情一口老血哽在喉头，吐也不是，憋回去也不是，内伤都快被她气出来了。

蜀山向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她一个小小狐妖，形还没化明白，哪里是这几个老头子的对手，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不认得自己擅闯的秃头山是蜀山也就罢了，面前这几位长老，个个衣袂如仙飘飘举，多么明显的标志，她那个二五眼愣是看不见。

凤别情无语凝噎半天，咬着牙道：“古月月，脑子是个好东西，我希望你有。”

他正要编个故事将几个剑拔弩张的长老糊弄过去，忽然大地一阵撼动，客栈中惊叫声不断，人人都以为是地震了。

除了凤掌门几个。

凤别情将胡月挡在身后，尽量把自己伪装成她的人质，才问几位长老：“这是什么情况？”

长老甲张嘴欲抢答，被凤别情一句话闷了回去：“限五十字以内概括。”

这事长老丙比较擅长，简短有力地给出了总结——夔（kuí）吾出来搞事情了。

夔吾此人，从前乃是凤迩的手下败将，被成魔的凤迩用武力无情镇压，从败将变成了手下，但夔吾奋起之心不死，总时不时想要搞破坏。

这一回活该他倒霉，破坏到了蜀山脚下。

四大长老正搓着麻将，发现山下有异动，组团出来围观，看看夜已深，决定找个客栈投宿一宿，捎带脚发现了自家掌门。

这么一说还有点怪难为情，平日里总嚷嚷着要为掌门上刀山下火海，可是掌门丢了十四五天，他们也没有发觉。

长老甲首先面子上挂不住，干脆转移掌门的注意力，一根拐棍直指天际，那里夔吾成功地cos了乌云惊雷和闪电，狞笑着一张俊脸看地上的凡人抱头乱窜，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不过长老的拐被一只狐狸爪子半道别了回去。

胡月当仁不让站到所有人面前，形象分外高大威武霸气，“这种时候老弱病残就不要上去给人白白加菜了，还是我去吧！”

说完等着此刻该有的掌声主动响起来，但是没有，四老一小看智障一样看着她，尤其是凤别情。

胡月没好气道：“看什么看，病弱残！”

凤别情服了。

得亏当掌门好多年积累了一定的涵养，他好脾气地一伸手，“胡大仙您请。”

他是这样想的：不叫这孩子吃点亏，她大概永远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脑子是个好东西以及马王爷有几只眼。

听他这样说，胡月满意地点点头，原地做起了俯卧撑。

凤别情看不太懂，“你这又是作甚？”

“我先热个身，你也别闲着了，帮我数数吧。”

“……”她再次刷新了他对智商低的认知，他诚实地道：“我以为我家那几个妹妹已经够傻了，见了你才知道是我误会她们了。”

眼见夔吾有从天上俯冲下来吃人的趋势。

凤掌门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捏了个诀，聚精会神之际，热完身的胡月一掌拍在他肩头，“在这儿乖乖等着，本大仙罩着你。”说完飞快捞起桌上蹄髈咬了一口，强塞到凤别情手中，跳了出去。

凤别情嫌弃地将蹄髈丢回盘子里，然后在狭小的屋子里伸了伸翅膀。

长老们差点被他扇出来的风刮飞，“掌门你做甚？”

“我也热热身。”

长老后知后觉，“掌门你，你根本没有被隐仙咒封印仙身？”

凤别情稀松平常地点点头，“要不说我才是掌门？”

“……”

5

胡月哪里是夔吾的对手，不肖几下就被打了回来，从高空下坠的过程中她终于有了一丝害怕，一只有力的手臂适时接住了她，抬头是凤别情媚眼如丝，“大仙，还是我罩着你罢。”

如果不是他另一只手恰好抓住了她的尾巴，她是感激感动感恩的，但是娘亲曾说过，狐族女孩子的尾巴是不能给人随便看的，更遑论抓了。

于是她红着脸大吼一声：“放开我……”

“哦。”凤别情十分顺从地松了手。

于是胡月的后半句话是在她脸先着地时才补充完的：“……的尾巴。大爷的凤别情，你懂不懂怜香惜玉！”

凤掌门没有听她废话，已经兴奋地跟夔吾缠斗到了一处，毕竟被“养在深闺”太久，从头到尾每一根羽毛都在叫嚣着我要战斗。

胡月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回头看见蜀山老年组那四张褶子脸，皆满是慈祥地望着她。

“小妖，你过来我们谈谈。”

“你跟我们掌门是怎么认识的啊？进行到哪一步了？”

“你家中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呀？”

“你喜欢我们蜀山吗？”

“有没有意向来我们山上压个寨？”

“你们妖怪成亲讲究聘礼不？”

胡月：“……”

另一厢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突然一柄巨斧从天而降，跟凤别情一道将夔吾秒成了渣渣。

霎时乌云消散，明月重新当空。

凤迩千娇百媚地站在云头，魔王作派十足，“阿三，你又皮了。”

凤别情：“你再这么叫我，我就继续皮给你看。”语气中不乏没打过瘾的遗憾。“你不好好在昆仑待着，来这做什么，不怕人家说我们凤族中人不要脸，以多欺少么？”

“瞧你说的，我凤族中人什么时候还要过脸？”

“……那倒也是。”

胡月远远见到偶像，激动得无以复加，甩开散问不休的四位长老，一路小跑。

“啊啊啊啊啊，大王大王是你吗？我终于见到活的你了！”

凤迩：“……”

凤迩问道：“这是你的人么？”

凤别情道：“不是，跟我没关系，我不认识。”

凤迩心照不宣地笑了，“看来是你的人了。”

立即摆出一副长姐看弟妹的亲切脸，“哎哟，慢点跑，签名你要啵？冰雕你要啵？都是妖间盘，为何你要如此突出，竟能泡到我弟弟，优秀。”

两人聊得火热，被冷落一旁的凤掌门傲娇地“哼”一声，高冷地走了。

凤迩立即鼓励胡月：“还不快跟着去？”

胡月道：“去干啥，蜀山不收女弟子的。”

“傻瓜，但是收掌门夫人啊。我弟弟这个人吧，面冷心不热，诡计还多端，总之不是什么好鸟，心里明明喜欢嘴上偏要说不要，属于闷骚欠调教型，你不用给我面子，请不择手段欺负他。”

胡月迎着她笑盈盈的目光，再回头望望给她喊加油的四位老人，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这半拉月跟凤掌门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眉他的眼，心头缓缓升起一股又酸又甜的异样，生平头一回脑袋开了窍。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啊。

小狐狸觉悟到此处，拿出从小到大撵鸡赶鸭的八百米冲刺精神，朝着凤别情消失的方向狂追过了过去，“等等我呀，初恋！心上人！”

小剧场

若干年后，因为蜀山掌门夫人致力于绿化事业，成功把蜀山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四大长老除了搓麻和带底下弟子搓麻，终于又有了第二项娱乐休闲活动——导游。

但蜀山之上始终有一处被视为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那是一处秘境，绿茵成蔽，风暖花香，梧桐树前有一凉亭，胡月坐在亭中石凳上在铺开的宣纸上龙飞凤舞，落下最后一笔，如释重负般松口气，扭头道：“夫君，今天的字我写完了。”

凤掌门闻言踱过来，瞄一眼，给出点评：“难看，重写。”

掌门夫人不干了，“你再这样，我只好强迫你叫了，反正这里旁人进不来，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你还好意思说，你这半吊子推拿手艺是跟学的，上回我腰都快被你摁断了。”

胡月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次不会了，我手艺进步很大的，不信你试试。”说着对凤别情伸出了魔爪。

凤掌门发自肺腑地拒绝，“我不试。”

“试试嘛。”

“不。”

“来嘛来嘛，你不试我怎么知道我这手艺有多糟糕？夫君你别跑啊喂！”

“……”

风水轮流转，掌门开始被夫人追着跑了。